本文摘自《泥土哪去了》,南帆 著,作家出版社。2015年4月。
屋前的墻根下整理出一片巴掌大的空地,想到要種幾株花,突然發(fā)現(xiàn)無處取土。鄰居踅了過來笑了笑:可以打電話訂購,但是價錢很貴。泥土也得花錢了嗎?我不禁愕然。
花草的根系可憐地裸露著,四處找不到泥土。泥土和大地漸漸地撤出了我們的生活,F(xiàn)在,我們棲居在水泥、鋼筋和塑料構(gòu)筑的人工環(huán)境里。狹窄的居室和樓道,窗戶用鐵柵欄封住。街道上匆忙往來的汽車如同一個安裝了輪子的移動密封艙。行政大樓的大廳一個弧形的問訊柜臺,墻上各種金屬牌子標出各個樓層眾多機構(gòu)的名稱,一開一合的電梯是穿行于大樓內(nèi)部的流水線。步履匆匆的員工如同各種型號的產(chǎn)品被及時地卸到某一個稱之為辦公室的固定方格。他們的大部分時間與電腦的液晶屏幕久久相對,偶爾抄起電話聽一聽機器里傳來的說話聲音。地平線上的城市就是各種人工制造物的集合體。水泥馬路,橋梁,鱗次櫛比的建筑,一些建筑的金屬屋頂或者玻璃外殼時常在正午的陽光下發(fā)出灼亮的反光。據(jù)說這個城市四十層以上的建筑已經(jīng)多達數(shù)千幢,巨大的重量壓得城市的地皮持續(xù)下沉。那些黑黝黝的泥土在水泥和鋼筋的重壓之下吱吱亂叫,四散而逃,堅硬光滑的城市表皮再也留不住它們。
這個城市到處都會遇到工地,眾多規(guī)劃之中的大樓正在破土動工。挖掘機和鏟車揮動鐵臂在地面挖出一個大坑,十余臺轟鳴的大卡車列隊等待,輪流將這些泥土運走。我突然對泥土敏感了起來:這些泥土要運到哪兒去?它們被迫背井離鄉(xiāng),如同一些俘虜被押上了囚車,遣送到遙遠的集中營。古往今來,這些泥土始終踞守在這里,它們的天命就是等待某些拋下的種子,接受它們,養(yǎng)育它們,使之扎根、開花、結(jié)果,F(xiàn)在,泥土被突然趕走,堅硬的鋼筋、水泥蠻橫地擠了進來,鵲巢鳩占。
一些人居然還能在這個沒有泥土的城市里面栽種蔬菜。他們的蔬菜基地是公寓的陽臺或者樓頂上。找來幾個花盆,塞入一堆白色的泡沫,蔬菜栽種在泡沫之上。泡沫代替泥土貯存水分和肥料?墒,我常常覺得陽臺或者樓頂上的蔬菜是塑料做的,泡沫生長出塑料才對。
泡沫代替泥土是科技時代的奇思妙想。物理學(xué)、化學(xué)、生物技術(shù)或者制造工業(yè)正在將生活安排得精確、精致、富有效率,可以果斷地拋棄農(nóng)耕文明殘留的陋習。鬧鐘或者手機每一個早晨準時響起,還有什么必要等待黎明時分的報曉雄雞?機械制造的藥片嚴格地計算出劑量和服用時間,許多人不再信任沙鍋里草藥煎熬出的褐色湯汁。曠野上的一陣大風如同厚厚的布匹劈頭呼地蒙下來,幾乎令人窒息,然而,現(xiàn)在我們棲居于密閉的大樓內(nèi)部,心安理得。大樓的每一個房間安裝了完善的空調(diào)系統(tǒng),沒有人再為窗外的數(shù)九寒冬或者炎炎夏日發(fā)愁。只有當窗戶的玻璃出現(xiàn)了斜斜的水紋,才會有人漫不經(jīng)心地問一句:下雨了嗎?
生活正在徹底改裝。然而,這種生活是不是有些不自然?客廳的跑步機上一個小時的奔跑與林蔭道上一個小時的奔跑肯定有些不同。人工設(shè)計的世界并沒有什么錯,只是我們再也嗅不到萬物蓬勃的蒸騰氣息。我想起了一條小河流。少年時代時常下河捕魚摸蝦,嬉戲游泳。沿著傾斜的河岸慢慢地踩到水里,腳掌試探著觸到水底滑膩的河泥,偶爾會有一塊瓦片或者一個鵝卵石硌得腳底一痛;河邊漂浮的水草,浸泡已久的一截枯樹上歇著一只鼓著眼睛的青蛙,一條水蛇劃出長長的水紋疾速遠去,幾只蜻蜓在亮晃晃的陽光里俯沖下來,一群水黽擺動細細的長腿貼著水面滑行。腳掌下的河泥即將消失的時候,雙腿用力一蹬嘩地撲到了河流的中央,溫暖的水流緩緩地淌過身軀……時至如今,這條河流只能汩汩地穿過我的記憶——現(xiàn)在我只能到游泳池去。游泳池里一泓藍色的清水,如同一塊清澈而乏味的大玻璃。池底的馬賽克歷歷在目,消毒劑的氯氣味道撲鼻而來。這種清水里面什么也沒有,耗掉了足夠的卡路里之后就立即上岸離開。
生活的確有些不自然?萍颊趯⑽覀儚拇蟮厣线B根拔起,重新安裝在機器的邏輯軌道上。當然,這是一項曠世的秘密工程,我們所能察覺的癥候僅僅是——泥土不見了。
出入于泥土的許多小動物也不見了。
我想了想,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到慵懶的蚯蚓,神經(jīng)質(zhì)的螞蚱,鬼鬼祟祟的四腳蛇,紋絲不亂的蝸牛,浩浩蕩蕩的螞蟻隊列,還有拳頭大的蛤蟆笨拙地跳過田埂,F(xiàn)今常常照面的只有蚊子和蟑螂。據(jù)說蚊子可以藏身于空調(diào)機里面,蟑螂的樂園是廚房里油膩膩的污水管道。總之,它們已經(jīng)擺脫了農(nóng)耕社會的泥土而適應(yīng)了工業(yè)文明的鋼鐵和塑料。
烙印在記憶屏幕的第一個小動物大約是一只螳螂。那時我似乎四歲左右,居住在一個大雜院里。鄰居撬開了天井里的幾塊大石條,堆上泥土種一架絲瓜。父親從鄉(xiāng)下回來,逮回一只綠色的螳螂。螳螂夸張地掀動兩個大刀一般的前臂,雄視左右。父親用一根細線拴住螳螂的肚子,細線的另一端捆在插入泥土的小竹竿。陽光透過絲瓜的藤蔓照射下來,碧綠的螳螂通體透明。玩耍了一陣再度過來的時候,我驚異地發(fā)現(xiàn)螳螂已經(jīng)成為一具僵死的軀殼。泥土之中一隊螞蟻潛行而至,螳螂的肚子被咬開了一個大洞。螳螂大刀一般的前臂無法抵御螞蟻的團隊戰(zhàn)術(shù)。
十來歲的時候,父親在天井里擺上一個大水缸,水缸內(nèi)喂養(yǎng)了幾條紅白相間的金魚。金魚的理想飼料是生長在池塘或者湖水里的一種肉紅色的小蟲子。一塊紗布縫的袋囊捆在竹竿的末端,這是自制的打撈器具。每隔一兩天,我就要扛上這個玩意兒奔赴附近的幾口池塘,夏天常常被曬得脫一層皮。養(yǎng)蠶似乎是那個年代所有少年的課余活動。黑色的蠶寶寶開始蠕動,蛻皮,吐絲,結(jié)繭,蠶蛾,產(chǎn)卵,這個循環(huán)的全程必須有充足的桑葉保證。附近所有的桑樹都只剩下光禿禿的枝丫,我和一些小伙伴不得不冒險進入一個桑樹園。匆匆地摘了一挎包的桑葉之后,看管人員大呼小叫地追來,小伙伴一哄而散,分頭奔躥在茂密的桑樹林中。少年時代我還喂養(yǎng)過幾只貓,貓在發(fā)情期的尖利嚎叫至今聲猶在耳。貓的沙場點兵多半在瓦頂上。一群貓疾速地從瓦頂上奔馳而過,稀薄的瓦片驚心動魄地響過一陣之后,幾縷陽光從蹬開的瓦片縫隙照射下來,一綹一綹灰塵悠然地飄浮在光柱里。養(yǎng)雞似乎是年齡稍大一些的事情,包含著顯而易見的經(jīng)濟企圖。母雞每日能生出一枚蛋,這個遠景對于一個饑腸轆轆的少年產(chǎn)生了巨大的誘惑。但是,雞的惡習是隨地拉屎。一個人來人往的大雜院里,斑斑點點的雞屎肯定是惹是生非的由頭,這一場伙食自助運動很快就壽終正寢。
我想起來了,少年時代我和一批小伙伴還迷戀過尋找蝸牛。我們要的是指甲片大小的圓形蝸牛,有暗紅色的、鐵青色的或者花的,蝸牛殼上一圈一圈的螺紋最終歸結(jié)到一個圓點上。我們利用這些蝸牛展開競賽:兩個人分別將兩只蝸牛殼上圓點對在一起用力頂撞,直至其中一只蝸牛的外殼破碎凹陷,完好無損的蝸牛為勝者。那一只外殼最為堅硬的蝸牛將如同皇帝一般地供奉起來,沒有人想知道那些外殼破碎的蝸牛是否還活得下去。不知道這種游戲從哪兒傳來,但是,周圍同齡的男孩子幾乎都動員起來了。我們翻檢所有的草叢、墻根、瓦礫堆、石縫,所有的蝸牛被搜索一空。傳說遭受重壓的蝸牛外殼尤為堅硬,石塊底下鐵青色的蝸牛成為眾人搶奪的對象。我忘了這種游戲什么時候不再流行?傊,有那么一天,我們突然覺得這些游戲既幼稚又不衛(wèi)生,于是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開始忙碌一些另外的事情。
起身拍了拍身上,數(shù)十年的時光仿佛一下子消散在塵埃里。那些小動物只能活在彌漫著泥土氣息的回憶里,如同一部黑白的老電影,F(xiàn)在我們的身邊只剩下各種人工合成材料,無論是墻壁、地板、各種管道和導(dǎo)線,還是手機、電腦、汽車和飛機。我的寓所里現(xiàn)在只養(yǎng)一只狗。它的大部分時間都關(guān)在陽臺的玻璃門背后,每一天眼巴巴地望著柵欄外面的陌生世界;它的四個爪子幾乎沒有機會觸碰到真正的泥土。
《泥土哪去了》圖書簡介
此書是南帆最具代表性、精粹匯集的散文集子。在此集中,《泥土哪去了》《機器之癮》等篇呈現(xiàn)出了一個敏感睿智而又不失理性之思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與現(xiàn)代文明發(fā)展的多維對話;《一個作家的社區(qū)生活》等篇又似作者與自己開展的一場推心置腹地深度對談,《到來一只狗》《寄給自己的明信片》等篇又顯出作者對日常生活活潑趣聞的調(diào)侃;《辛亥年的槍聲》《戊戌年的鍘刀》等則將南帆的才華發(fā)揮得淋漓盡致,運用他的學(xué)理來看待歷史,引發(fā)讀者對歷史進行形而上的思考。他冷峻地審智,旨在超越抒情,突破話語的遮蔽,讀來智趣無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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