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工作組提出當年糧食產(chǎn)量要翻一番。社長說,上天不會讓地里長出這么多糧食的。工作組說,人定勝天,這是新思想。思想是最有力的武器。副社長說,種莊稼不是打仗,武器沒有用處的。
本文摘自《蘑菇圈》,阿來 著,長江文藝出版社,2015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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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時候,布谷鳥叫之前,新一年的春耕已經(jīng)是由高級社來組織了。機村的地塊都不大,分散在緩坡前、河壩上。高級社了,全村勞動力集中起來,五六十號人同時下到一塊地里,有些小的地塊,一時都容不下這么多人。工作組就組織地里站不下的人在地頭歌唱。嚯,眼前的一切真有種前所未有的熱鬧紅火的氣象。 高級社運行一陣,工作組要撤走了。 工作組長給了斯烱兩個選擇。一個,留在村里,回家守著自己的阿媽過日子;再一個,去民族干部學校學習兩年,畢業(yè)后,就是真正的國家干部了。 斯烱回到家里,給阿媽端回一大搪瓷缸子土豆燒牛肉,她看著阿媽吃光了等共產(chǎn)主義來到時就會天天要吃的東西,問阿媽好吃不好吃。阿媽說,好吃,就是吃了口渴。那時機村人吃個牛肉沒有這么費事,大塊煮熟了,刀削手撕,直接就入口了。斯烱抱著阿媽哭了一鼻子,就高高興興隨著工作組離開村莊,上學去了。 再往前,三十多年前吧,機村和周圍地帶有過戰(zhàn)事。村子里的人跑出去躲避。半年后回來,阿媽肚子里就有了斯烱的哥哥。然后是1935年和1936年,紅軍爬雪山過草地,機村人又跑出去躲避戰(zhàn)事,回來時,阿媽肚子里有了斯烱。兩回躲戰(zhàn)事,斯烱的阿媽就帶回了兩個沒有父親的孩子。更準確地說,是兩個不知父親是誰的孩子。 斯烱的哥哥十歲出頭就跟一個來村里做法事的喇嘛走了,出家了。 這一回,斯烱又要走了。 村里人說,是呢,野地里帶來的種,不會呆在機村的。 想不到的是,這兩個被預言不會呆在村里的兩兄妹不久就又都回到村里。先是斯烱的哥哥所在的寶勝寺反抗改造失敗,政府決定把一座八百人的寺院精簡為五十個住寺僧人,其他僧人都動員還俗回鄉(xiāng),從事生產(chǎn)。斯烱的哥哥也在被動員回鄉(xiāng)之列。但斯烱哥哥不從,逃到山里藏了起來。上了一年學的斯烱接到任務,讓她去動員哥哥下山。后來,村里人常問她,斯烱,你在學校里都學過什么學問啊?斯烱都不回答,就像她生命中根本沒有上過民族干部學校這回事情一樣。其實,她清楚地記得,那天正在上政治課,有人敲開門叫她去樓下傳達室接電話。她去了,連桌上的課本和筆和本子都沒有收拾。電話里一個聲音說,現(xiàn)在你要接受一個任務,接受組織的考驗。這個任務和考驗,就是要把她藏到山上的哥哥動員回家。她問,我怎么動員他?給他寫一封信?電話里問,他認識你寫的字嗎?她說,那我給他捎個口信吧。電話里說,問題是,他藏起來了,找不到他。斯烱說,你們都找不到,我也找不到!電話里說,他要是再不下山,就要以叛匪論處了,叫你去動員,也算是仁至義盡了。斯烱就說,那我去找他吧。 斯烱連教室都沒回,就坐著上面派來的車去兩百多里外的山里找人了。 在哥哥出家的寶勝寺四圍的山里,斯烱進進出出七八天,喊得聲音都嘶啞了,他那當和尚的哥哥都沒有出現(xiàn)。斯烱以為,哥哥一定是死在什么地方了。所以,她還一個人哭了好幾場。在山洞前哭過,在溫泉旁哭過。最后一天,她對著一大樹盛開的杜鵑花想,花這么美麗,人卻沒有了,就又哭了起來。這回哭得很厲害,下山的時候,她眼睛還腫著。學校發(fā)的那身大翻領的有束腰的灰制服也被樹枝劃拉出了好幾道口子,扎著兩個大辮子的頭發(fā)間,掛著一縷縷松蘿。她對干部說,我找不見他了。 干部說,你沒有完成任務。 斯烱問,我還能回學校去嗎? 干部沒有說可以回,還是不可以回,而是冷著臉說,你看著辦吧。 學校里的教員和干部常常對一個自知可能犯了錯而手足無措的學員說這句話,你看著辦吧。 斯烱對干部說,那我回家去,告訴阿媽,哥哥找不見了。 就這樣,1959年,離開村子一年多的斯烱回到了機村。她是空著手回到機村的。她的課本什么的還留在教室里,衣服什么都還留在八個人一間的宿舍里。她的床底下,塞著一口棕色皮箱,里面是她的幾套衣服,藏式的衣服,和學校發(fā)的干部衣服。她的課本和衣服都留在學校,自己穿著一身在山里尋人時被樹枝劃拉出很多道口子的干部服就回到機村了。從此,再未離開。 她回到機村的那天,高級社的社員們正在村子旁最大的那塊有六七十畝的地里松土除草。那時,地里一行行麥苗剛長到一拤多高。全社的社員都在地里彎腰揮動著鶴嘴鋤。這時,有人說看看是誰來了。 大家都直起腰來,看見斯烱正穿過麥地間的那條路。 好幾個眼尖的人都說,是斯烱回來了。 斯烱空著雙手,看都不朝麥田里勞動的鄉(xiāng)親們看一眼,就朝自己家走去了。 有人就對她的阿媽說,看看,當了干部了,不朝我們看就罷了,也不朝自己的阿媽看一眼。 也有人說,像是很傷心的樣子。 社長就對斯烱的阿媽說,你就回家看看吧。 第二天,斯烱還沒有出來與村人們相見。 大家就在地里問她阿媽說,你女兒回來干什么啊。 阿媽就哭起來,說,她哥哥找不見了。他們要他還俗回家,生產(chǎn)勞動,他就跑進山里不見了。 村里人說,他又不是真在修行的喇嘛,一個粗使和尚,背水燒茶,回來也就回來吧。 可是他不見了,斯烱也找不見他,喊不應他。 第三天,斯烱就穿著那身帶著破口的大翻領的有束腰的灰色干部服下地勞動了。 大家來和她說話,打探消息。 但她在山里喊啞了嗓子,人們問她什么,她都指指嗓子,我說不動話了。 斯烱就是這樣回到機村來的。 機村的很多人物故事都是這樣結束的。比如說雪山之神阿吾塔毗,故事的結尾就是,阿吾塔毗帶著他兩個勇敢的兒子,就是那一年到我們這里來的。哪一年呢?大概是一千多年前的某一天吧。 后來,斯炯的兒子膽巴問她,阿媽是哪一年回到村里的? 斯烱說,哦,很久了,我想不起來了。 兒子再問,她就說,真的很久了,都是生下你以前的事情了。 大概也是斯烱從民族干部學校回到機村那一年,傳說距離機村很遙遠的內(nèi)地鬧起了饑荒。 那一年的機村發(fā)生了三件事。 第一件,離開才兩三年的工作組又進駐到機村,來提高糧食產(chǎn)量。工作組是大地正從冰凍中融化的時候來到的。那時,村子里那些剛剛解了凍的土路變得泥濘不堪,弄臟了工作組干部的鞋和褲腿。他們一邊在火上烤被泥濘弄濕的鞋,一邊召集高級社的村干部們來開會。工作組提出當年糧食產(chǎn)量要翻一番。這把高級社的社長和副社長都嚇壞了。 社長說,上天不會讓地里長出這么多糧食的。 工作組說,人定勝天,這是新思想。思想是最有力的武器。 副社長說,種莊稼不是打仗,武器沒有用處的。 最后,社長和副社長都被說服了。他們和工作組一起想出了一個辦法,多上肥料。每戶人家的牛欄和豬圈都被鏟除得一干二凈。工作組說,這是一舉兩得。地得到肥料,愛國衛(wèi)生運動也同時開展起來了。機村人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長時期與糞便為伍而不自知,機村人還發(fā)現(xiàn),其實自己也愿意過更干凈的生活。村子里的人畜糞沒有了,人們又上山去,把森林里的腐殖土背下山來,鋪在地里。 當雪線一天一天往高處退去,退過了闊葉樹的林帶,又退過了針葉樹的林帶,徘徊在高山草甸時,播種季節(jié)來到。種子播下不久,樹林返青,先是柳樹和楊樹,然后是樺樹和花楸。等到幾場春雨下來,黑土地里就浮現(xiàn)出一層隱約的翠綠。那是麥苗出土了。當莊稼綠成一片的時候,布谷鳥叫了,除草時節(jié)來到。那時,大家都覺得,糧食產(chǎn)量真的可以翻一番?纯茨切溍绨,因為地里上足了肥料,麥苗綠得那么深,像是某種綠寶石的顏色。到了夏天,麥苗抽穗時,每一個穗子都前所未有地碩大。人們都歡欣鼓舞,相信一個產(chǎn)量翻一番的收獲季就會到來了?墒牵玳L還是憂心忡忡,他說,全靠肥料,全靠肥料,今年把多年存下的肥料都用光了,明年用什么呢? 機村人因此說這個社長真是個苦命人,該高興時都不讓自己高興起來。他們想讓社長高興起來,因此都開玩笑說,我們一定要讓牛和豬多拉屎,我們也一定要多拉屎,不讓社長操心明年沒有肥料。工作組說,農(nóng)家肥沒有了,有化肥,大工廠生產(chǎn)的化學肥料。 大家一面議論工廠制造的肥料該是什么樣子,一面等待莊稼熟黃?墒,這些長得分外茁壯的莊稼還在拼命生長,不肯熟黃。后來人們回憶說,那一年的莊稼呵,真是長瘋了。瘋了一樣地長,就是不肯熟黃。那些老農(nóng)民就跟社長一樣地憂心忡忡了。莊稼再不成熟,高原山地夜間就要下霜了。霜凍會使沒有成熟的莊稼顆粒無收。這樣的情形真的就在那一年發(fā)生了。連續(xù)三個夜晚的霜下下來,地里還在灌漿不止的麥子都凍壞了。 那一年,機村有史以來長得最茁壯的莊稼幾乎絕收,上面卻要按年初上報產(chǎn)量翻番的計劃征收公糧。 社長扳著指頭算算,最多到次年三月,機村人家家戶戶都要斷糧,也要跟傳說中的內(nèi)地一樣餓死人了。 算過這個賬,社長覺得自己罪孽深重,上吊死了。 第二件事,阿媽斯烱的哥哥回來了。 他一出現(xiàn)在家里,斯烱就抱著他身子猛烈搖晃,我在山上喊破了嗓子,你倒是答應一聲! 斯烱她哥哥虛弱地說,山上?我什么時候在山上?我被關起來了。 原來,這個燒火和尚并沒跑到山上去。 那天,他已經(jīng)收拾好東西,準備回家了。整頓寺廟工作組的一個人給他和另幾個和尚一封信,叫他送到縣里去。他說,可是,我要回家了。工作組的人和顏悅色,說,去吧,送了這封信再回家。他是天空剛剛露出黎明光色時離開寺院的。 他懷里揣了工作組員給他的信,肩著一個褡褳,往縣城而去。褡褳一頭裝著被褥,一頭裝了一口鍋,一把壺,兩只碗,這是他在廟里生活的全部家當。走出好幾里地后天亮了,他回望一眼,寺廟已不可見,只可見一座白色佛塔立在寺廟后面的山上。 到縣政府,傳達室的人接過信看了,笑笑,又把信塞回到他手上,說,你自己送到公安局去吧。他問清了路,把信送到公安局。公安局的人看了信,從腰間拔出手槍,拍在桌子上,他就被戴上手銬了。他還聲辯,工作組讓我來送信的。公安說,信上說,這個人到了就把他關起來! 我沒有犯法。 犯沒犯法,寫信送你來的人來了就知道了。 然后,他跟好些人一同關在一個大房子里。后來,一起的人都處理了,有了各自的結果。有要坐牢的,也有教育一陣,無罪釋放的。就剩他一個人了,始終沒有人來看他?垂苋说囊菜尚钙饋怼R粋晚上,電閃雷鳴之時,他從窗戶上探出頭去,沒有人喊回去,沒有手電光閃過來。他從窗口上跳出去,也沒聽到人拉動槍栓。他就跑到外面去了。第二天,他還在縣城里晃蕩了一天,也沒有人來抓他。于是,黃昏時分,他就出了縣城,往機村的方向去了。 他一進家門,妹妹斯烱就哭喊著搖晃著他,工作組讓我到山上找你,你為什么不出來?你為什么現(xiàn)在又自己跑出來。 他還沒有來得及辯解,妹妹又喊道,工作組在找你,你到工作組去! 他只好跑到工作組去。他想,人家又沒叫他,自己跑去干什么呢?所以,就只在工作組住的那座房子門前徘徊。 這座房子是村子里最漂亮的房子。比村子里所有二層三層的房子都要高上一層。一般的房子是六根柱子,八根柱子,這座房子是十六根柱子。所以,這座房子的主人就成了地主。這座房子為兩兄弟所有,他們共同娶一個老婆。工作組在村里作了很多調(diào)查研究,也弄不清楚這座房子的真正主人是這兩兄弟和他們共同的老婆中的哪一個。本來只有一頂?shù)刂鞯拿弊樱驗榕磺暹@三個人哪一個是真正的主人,干脆就又從上面再申請了兩頂帽子,這才解決了這個問題。 早在1954年,三個戴了地主帽子的人,就被逐出了這座房子。一層建了供銷社,二層三層就成了工作組來村里時的臨時住地。 斯烱的哥哥在工作組駐地前徘徊了足足半天時間,看到一個人立在窗前用口琴吹著激昂的樂曲?匆娨粋穿了灰色干部服的姑娘,提著一個籃子到溪邊洗菜。那姑娘唱著歌,蹦蹦跳跳的,都不看他一眼,就從他身邊過去了。他想起,前些年,妹妹斯烱就是干這個的,然后,就去了民族干部學校。想到妹妹是因為他,失去了成為干部的機會,這個燒火和尚前所未有地傷心起來。他傷心得淚水迷離。他想,自己真是一個俗人了。早年進廟,落發(fā),披上紫紅袈裟,廢了在俗家的名,得了法名,稱做法海。但這個連老爹都沒有的窮孩子,沒能投在名僧門下去學去修行,因沒有錢財供養(yǎng)上師,只能成為雜役僧,換取衣食,是為燒火和尚。聽來一些經(jīng)文,也都一知半解,自己琢磨,也就是叫人安于天命,少有非分之想的意思。心里起了什么欲念,便是按捺,再按捺。久而久之,人就變得懦弱,而且有些遲鈍了,F(xiàn)在,他卻悲從中來,任由情緒控制了。天黑下來,這是八月了,樓上飄下來烹煮蘑菇的香味。 這個季節(jié),不是羊肚菌的時光了。 這時是從青h林里來的松茸登場了。 那個時候,還沒有松茸這個名字。那時羊肚菌之外的所有菌類,都籠而統(tǒng)之稱為蘑菇。最多為了品種的區(qū)分,把生在青h林中的蘑菇叫做青h蘑菇,把生在杉樹林中的蘑菇叫做杉樹蘑菇。 樓上在用紅燒豬肉罐頭燒這種蘑菇。香味飄到樓下,樓下那個沒人理會的法海和尚卻因為妹妹和自己奇妙的遭際淚水迷離。 第三件事,斯烱在這一年生了一個孩子。 斯烱上了一年民族干部學校的意義似乎就在于,她有機會重復她阿媽的命運,離開機村走了一遭,兩手空空地回來,就用自己的肚子揣回來一個孩子。一個野種。 和尚法海收了淚,回到家中,對妹妹說,沒人來理我。 斯烱正在給孩子喂奶,便拍著孩子的腦袋說,舅舅回來了,叫舅舅啊! 孩子吐出奶頭,咧開嘴笑,并發(fā)出模糊的音節(jié),啊,啊啊。 法海便笑起來。他聽到自己的心臟咚咚撞擊胸腔。 斯烱說,和尚舅舅,給侄兒取一個名字吧。 法海就說,我親愛的侄兒還沒有名字嗎? 斯烱笑道,家里男人不在嘛。 法海抱過侄子,把茶碗里正在融開的酥油蘸了,點在嬰兒額上,說,你叫膽巴。 第二天,斯烱上山,滑倒在地,腳蹬開樹叢間的青h樹邊緣帶著尖齒的浮葉,下面露出了一群蘑菇。密密麻麻擠在一起。斯烱不顧被樹葉上的尖齒扎痛的雙手,笑了,說,蘑菇在開會呢。 斯烱從這群蘑菇中采了十幾只樣子漂亮,還沒有把菌傘撐開的,帶下山來。 經(jīng)過工作組的房子前,她取出一多半,放在院墻頭上。一個隊員從窗口望見了。說,鄉(xiāng)親,謝謝了! 斯烱怔了一下,他們真的把她看成一個村民,而不是干部了。以前,他們叫她斯烱,更不會為了幾只蘑菇就客氣地說謝謝。是啊,穿回來的干部服已破得不成樣子,叫阿媽改成小褲子小褂子,穿在兒子身上了。 斯烱對樓上說,我哥哥回來了,他給我兒子取了名字,叫膽巴。 那個人聽了她的話,揚揚手,從窗口消失了。 她不知道,樓上當年把她名字寫成斯烱的人,那位名叫劉元萱的工作組長正在問,剛才斯烱在說什么? 她送了些蘑菇來。 我沒問蘑菇,我問她說什么。 她說他哥哥回來了。 回來了,就回來了,叫他老老實實從事生產(chǎn)。 那人就到窗口喊,叫他老老實實從事生產(chǎn)! 可斯烱已經(jīng)走遠了,拐過一個彎,消失不見了。 那人又回身說,她走遠了,沒有聽見。 走遠了還喊什么喊? 她兒子有名字了,叫膽巴。 哦,到底是廟里回來的,有點學問嘛!知道元代趙孟嗎?知道膽巴碑嗎?我看你們不知道,這個名字的喇嘛,當過元朝皇帝的帝師啊。你們不知道,我倒要問一問他。 過幾天,斯烱上山去,不由得走到那個有很多蘑菇的地方去看上一眼。如果上次是蘑菇開小會,那這回開的是大會了。更多的蘑菇長成好大一片。斯烱知道,自己是遇到傳說中的蘑菇圈了。傳說圈里的蘑菇是山里所有同類蘑菇的起源,所有蘑菇的祖宗。她又采了一些。下山來,又把一多半放在工作組房子的墻頭上。這時窗口上傳來聲音說,你,不要走,等我一下。 那是工作組長劉元萱,當年送她進了干部學校的那個人。不一會兒,他披衣下來,站在斯烱面前,你哥哥回來了,也不來報個到。 斯烱問,現(xiàn)在嗎? 隨時。 法海和尚來了。 工作組長復又從樓上披衣下來。問他,出家多少年了。法;卦挘畮啄炅,名叫法海。嚯,這名字也有來歷。法海說,我們廟里好幾個法海。跟的是哪位上師。课壹腋F,沒有布施供養(yǎng),吃穿都靠著廟里,拜不起上師,就是每天背水燒茶。哦,以前的漢地,有個燒火和尚,叫做惠能,得了大成就成為禪宗六祖,你可知道。法海搖頭。你給侄兒起名叫做膽巴,元朝時候,有個帝師,也是藏族人,也叫這名字,你可知道?法海復又搖頭,說,村里還有幾個男人,也叫膽巴。組長失望了。如此說來,你真的就是個燒火和尚。我是燒火和尚。那么回去吧,好好勞動,努力生產(chǎn)。 法海就轉(zhuǎn)身離去了。 走了幾步,和尚法海又回過身來,他對工作組長說,我十一二歲到廟里…… 組長在他猶豫的時候插話進來,到底是十一歲還是十二歲?說清楚點。 我十一二歲時就到廟里,除了背火燒火劈柴,什么都不會干。 組長徘徊幾步,放羊會吧!早上把羊群趕上坡吃草,下午把它們從坡上趕下來! 這樣,和尚法海就成了村里的牧羊人。 進屋時,斯烱正在一只平底鍋中把酥油化開,把白生生的蘑菇片煎得焦黃。這是她在工作組時學來的做法。蘑菇?jīng)]下鍋時,有奇異復雜的香味,像是泥土味,像是青草味,像是松脂味,煎在鍋里,那些味道消散一些,仿佛又有了肉香味。機村人的飲食,自來原始粗放,舌頭與鼻子都不習慣這么豐富的味道。所以,面對妹妹斯烱放在他碗中的煎蘑菇片,法海并無食欲。 斯炯說,吃吧,這樣可以少吃些糧食。都說社里的糧食吃不到明年春天。 法海像個孩子一樣抱怨,我們從來都只是吃糧食、肉和奶的。 斯烱像個上師一樣說,也許一個什么都得吃點的時候到來了。 1961年,1962年,后來機村人回憶說,那時我們的胃里裝下了山野里多少東西!原來山里有這么多東西是可以用來填飽肚子的呀。櫟樹籽、珠芽蓼籽、蕨草的根,還有漢語叫人參果本地話叫蕨瑪?shù)奈瓴说牧罡际堑矸圬S富的食物。還吃各種野草,春天是蕁麻的嫩苗、苦菜,夏天是碎米薺的空心的莖,水芹菜和鹿耳韭。秋天。秋天各種蘑菇就下來了,那也是機村人開始認識各種蘑菇的年代。羊肚菌之外,松軟而碩大的牛肚菌,粉紅渾圓的鵝蛋菌,還有種分岔很多卻沒有菌傘的蘑菇,人們替它起個名字叫掃把菌,后來,劉元萱組長說,不用這么粗俗嘛,像海里的珊瑚樹,就叫珊瑚菌吧。 是工作組和從內(nèi)地的漢人地方出來逃荒的人教會了機村人采集和烹煮這些東西。 工作組略過不說。那個逃荒回來的人是吳掌柜,他當年是機村東頭那條小街上的旅店掌柜。公路修通后,他們一家人就回內(nèi)地老家去了。 那天,法海和尚上山放羊。 那天,他趕著羊群,經(jīng)過人們不常去的那段石板鋪就的荒廢小街。那百十米長的街道上,石板縫里長滿了荒草。羊群走過去,碰折了牛耳大黃和牛蒡,散發(fā)出一種酸酸的味道。街兩邊早年的店鋪頂都塌陷了,板壁也在朽腐中,斯烱當年幫工時用木炭描在上面的字跡已經(jīng)相當模糊了。這荒涼的廢墟中,似乎有鬼魂游蕩。法?诶锬顒又湔Z,心里就安定了。 下午趕著羊群再次經(jīng)過這個廢棄的街道時,他仿佛看見,某一座房頂上繚繞著若有若無的藍煙。他聳聳鼻子,聞到了煙的味道,是濕柴燃燒的渾濁的味道。他心驚肉跳地催動羊群快速通過了那條街道。 晚上,斯烱煮了一大鍋湯,里面只有很少的面片,其余都是蘑菇。 放下飯碗,法海開口了。我看見了奇怪的事,說出來怕人說我宣傳封建迷信。 斯烱說,這是在家里,只有我和阿媽。 法海才說,我碰到鬼了。 斯烱沒說什么,只看了阿媽一眼。阿媽也不以為怪。 他說,他在老街上遇到鬼了。那些鬼在破房子里生火,還在破窗戶下晾曬了野菜和蘑菇。 斯烱說,不要說了,再說,我以后不敢再去那地方了。 法海笑了,說,我看到你以前寫在板壁上的字還在呢。 斯烱沉下臉來,那是另一個人寫下的。一個鬼寫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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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蘑菇圈》,阿來 著,長江文藝出版社,2015年7月 《蘑菇圈》圖書簡介 《蘑菇圈》由《蘑菇圈》和《三只蟲草》兩部小說構成!赌⒐饺Α防锏乃咕迹瑥恼位恼Q的年代走到當下,經(jīng)歷了諸多人事的變遷,以一種純粹的生存力量應對著時代的變幻無常。小說沿襲著阿來一貫的對于藏區(qū)的“人”的觀照,用筆極具詩意,將現(xiàn)實融進空靈的時間,以平凡的生命包容一個民族的歷史,表露出阿來對于藏區(qū)的人的“生根之愛”。《三只蟲草》講述的藏區(qū)小學生桑吉在藏區(qū)的“蟲草季”,為減輕家庭經(jīng)濟拮據(jù)和自己內(nèi)心純粹的理想而逃課挖蟲草的故事,面對著一個復雜的成人世界,桑吉純凈的心靈世界顯高貴。小說充盈著一種溫暖而動人的格調(dià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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