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擁有當代著名作家、文化學(xué)者、藝術(shù)理論家、文化史學(xué)家等多種頭銜。他是“中國十大杰出精英”、“中國文化傳播坐標人物”、“影響世界一百年一百位杰出華人”。他真正貼著大地穿行4萬公里,走過歐洲96個城市,著作等身。他如同生長在中國千年文化長河沿岸的一棵風(fēng)景樹,審視著、守護著、觀望著也被觀望,目光敏銳而深邃。他以深厚的歷史文化功底,宏闊的視野,別樣的智慧穿越中華文脈,濾過層層雜質(zhì),以文人之心審視著中國文化。6月18日,余秋雨來到陜西,縱論中國文脈。觀點犀利,語出驚人。 中國人不了解中國文化? “外國對中國文化的盜版,是由我們的盜版開始的,他們對我們的文化不了解,是和我們自己的不了解有關(guān),我們首先錯讀了,外國才會錯讀! 什么是文化?什么是中國文化?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別的東西比文化更難捉摸。辭海的解釋“文化是人類一切物質(zhì)成果和精神成果的總和,凡是人類留下的痕跡都是文化”,這樣的概念包囊一切,太大,不是我們現(xiàn)在非常焦慮的文化。狹窄的,即文化是意識形態(tài)、各種習(xí)俗、制度、自然科學(xué)和一切技術(shù),譬如唱歌、跳舞、戲劇……但這都不是真正探其精髓的定義。我們要找的是牽動著每一個人心頭之痛的文化,這種文化,和職業(yè)無關(guān)。我們不能分析,不能敘述,除了不在手里,它無處不在。文化很難捉摸,其含義遠遠大于文化部門和文化職業(yè)。他首先是精神價值,然后連在一起是生活方式,因此,文化是精神價值和生活方式的共同體。中華文化就是中國人在精神價值和生活方式的共同體,陜西文化是這樣,西安文化也是這樣。 文化也是一種時間的“積累”。精神價值和生活方式在動態(tài)積累的過程中,漸漸積淀成一種“集體人格”。對于中國而言,就是中國人的集體人格。再形象一點來說,就是魯迅筆下的“國民性”。外國人不了解中國文化,和我們自身的不了解有關(guān),我們首先錯讀了。曾經(jīng)有個美國教授開玩笑講:“中國經(jīng)濟發(fā)展那么快,我們也希望了解中國文化,所以我們看了一些被翻譯成英文的電視劇,看了以后感覺很恐怖了,你們?nèi)吭诟銓m廷謀術(shù),全部在搞君臣和妃子之間的惡性爭斗,你們對一切謀略都非常深入,所以中國很恐怖”。現(xiàn)在中國像一個巨人,來到一個陌生的街市,所有的人都想了解這個巨人的脾性,但他們只知道這個巨人來自很遠的地方,他走過幾千年,這個巨人體量很大,而他們不知道這個巨人的性格和脾氣,于是大家產(chǎn)生了一些恐慌。所以中國文化的傳播就是準確傳達巨人的性格和脾氣,而不是誤讀。外國對中國文化的盜版,是由我們的盜版開始的,他們對我們的文化不了解,是和我們自己的不了解有關(guān),我們首先錯讀了,外國才會錯讀。" 北魏孝文帝的偉大 “漢王朝分開以后,被一個少數(shù)民族統(tǒng)治,我們原來以為這個少數(shù)民族應(yīng)該是北方蠻族,這個北方蠻族叫鮮卑族,他們是馬背上來的民族,來了以后做了大量的好事” 世界四大文明古國中,唯一沒有中斷、沒有湮滅的文明就是中華文明。4200年前,中國有了文字、金屬冶煉、集中居住,這標志著中國跨入人類成熟文明的門檻。公元前五世紀前后,是人類智能的軸心時期。各大文明最智慧的人差不多同時產(chǎn)生,孔子、蘇格拉底、亞里士多德、孟子、莊子……他們都在思考,從量變到質(zhì)變,是全人類的智慧大爆發(fā)。不同的是,希臘的智慧主要是研究人和物、人和自然的關(guān)系,印度是研究人和神的關(guān)系,而中國則是研究人和人的關(guān)系。進入秦漢之后,帝國時代的到來對文化的發(fā)展進行了加持,秦始皇用長城將農(nóng)耕文化和游牧民族分開,中國文脈得以保護。公元7世紀到9世紀,長安成為全人類文明的制高點。宋代以后,中國文化的主要力量從黃河流域轉(zhuǎn)向長江流域,從朝廷關(guān)注史轉(zhuǎn)變?yōu)槿裆鷳B(tài)史。而到了元代,關(guān)漢卿、王實甫、紀君祥等戲劇家的迅速涌現(xiàn),填補了中國文化沒有戲劇的空白。明清時代,專制主義和文字獄的出現(xiàn)造成了文化恐怖,使中國在歐洲文藝復(fù)興的時候走向衰敗。 在中國文脈的延續(xù)過程中,有一個人似乎很少被關(guān)注,他的名號叫北魏孝文帝。他對中華文化的傳承和發(fā)揚做了很多事情。他給鮮卑族的人講:“我們雖然征服了漢族,但是在文化上我們是漢族的學(xué)生,我們要認真學(xué)習(xí)漢文化”。為了認真學(xué)習(xí)漢文化,他定出了一系列措施,廢除鮮卑話,廢除鮮卑服裝,把首都從當時的平城搬到了農(nóng)耕文明的所在地洛陽。最后還定了一個非常有趣的規(guī)則,讓鮮卑族努力和漢族通婚,通血緣。這些不僅保存了漢文化,而且中華文化比原來還要好。究之原因,諸子百家共同的缺點是不知道中華文明之外還有別的文明,但是北魏孝文帝卻知道。公元一世紀佛教傳入中國,已融合了希臘文明,波斯文明,巴比倫文明。這些信息,北魏孝文帝全部接受了。他是馬背上的民族,他克服了諸子百家書生氣、眼界小的毛病,讓漢族、少數(shù)民族和當時最輝煌的文明在中華大地上聚合。在這個年輕少數(shù)民族帝王的手上,中國文化中諸子百家的東西得以保全并發(fā)揚光大,與全世界最精粹的文化內(nèi)容相融合,加上馬背上的雄風(fēng),天蒼蒼野茫茫的氣概,中國文脈的氣貫長虹與這個年輕的君王不無關(guān)系。 君子、禮儀、中庸——文化最后沉淀的是人 “文化最后的沉淀是人,所以孔子跟我們說‘做個君子’” 中國文化的集體人格是“三道”,即君子之道、禮儀之道和中庸之道!叭馈睒(gòu)成了一種大文化的三足鼎立,這尊文化之鼎,既是中國人精神凝聚的理由,又是中國人在地球上的一個重大建樹,更是中華文化的優(yōu)勢根源。 孔子深諳文化之道,他知道文化要造就什么樣的人。文化不是學(xué)歷,不是概念,文化也不是文言文,不是古詩,文化最后的沉淀是人。所以孔子跟我們說,做個君子。君子是什么樣的人呢?有一個方法最簡單,把君子的對立面找出來,進行簡單對比。君子的對立面是小人: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君子成人之美,小人成人之惡;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小人的因子,每個人身上都有,君子的思維每個人身上也有,做君子不做小人,這是永恒的告誡?鬃咏o絕大多數(shù)中國人都普及了這個理念。儒家設(shè)定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修身是出發(fā)點,而修身的模型,就是君子。把君子作為人格理想,君子和小人的界限成了中國文化的第一界限。只要是中國人,即使失敗了也希望失敗得像個君子,即使被別人說成是壞人,也不愿意被別人說成小人。中國人你只要說他是君子,哪怕他不識字他也很高興。君子無上光榮。 君子之道有個麻煩,就是小孩需要培養(yǎng)君子作風(fēng)的時候,他們還不懂事,君子不能在他成年以后再培養(yǎng)。四歲的小孩,他還不懂得孝道的重要,但是爸爸媽媽說,你每天要給爺爺請安。久而久之變成了生活的習(xí)慣,孩子被引入了禮儀之道。我們中國的很多節(jié)慶都與禮儀之道有關(guān),比如春節(jié)的時候我們要給誰拜年,清明節(jié)做什么,重陽節(jié)做什么,都是一系列的禮儀普及。這是一種便于固定、實行、繼承的生活化了的文化儀式。設(shè)計者們相信,只要規(guī)范在,儀式在,里邊所蘊藏著的文化精神也就有可能存活,否則,文化精神只能隨風(fēng)飄散。中國被稱為“禮儀之邦”,把“禮儀”當做社會模式,也使中國文化在幾千年間保持著一種可貴的端莊。 中庸之道的“中”是取中間值,“庸”是指取平常態(tài),或者說尋常態(tài)。中華文明是農(nóng)耕文明,農(nóng)耕文明靠氣侯吃飯,這就意味著一切極端靠不住。農(nóng)民之道,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沒有極端。這個思維進入到《周易》,進入到中國傳統(tǒng)哲學(xué),被孔子概括為中庸,認為這是最高道。中華文明不滅亡的一個最重要原因就是中庸之道,它提供了一種灰色空間,它提供了一種彈性哲學(xué),它沒有被極端主義所沖垮,并在一次次巨大的災(zāi)難中起了關(guān)鍵的緩沖、阻爆和療傷作用。 中國文化缺少公共意識、實證意識、有序意識 “不了解家庭和朝廷之間有遼闊的公共空間,這是中華文化的一大毛病。窗外的事,官員不管,知識分子也不管,這個問題誰管?” “公共空間”是歐洲文化自古至今的一大亮點。中國知識分子總是強調(diào),上對得起社稷朝廷,下對得起家庭親情,所謂忠孝兩全。但是,有了忠、孝就“全”了嗎?在朝廷和家庭之間,有遼闊的“公共空間”,這是中國文化的一個盲區(qū)。中國文人遵守一個座右銘: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這里邊所說的“窗外”,就是公共空間,他們不予關(guān)注。他們有時也講“天下興亡”,但主要是指朝廷興亡。他們不了解家庭和朝廷之間有遼闊的公共空間,沒有為中國文化灌輸,這是中華文化的一大毛病。康德說,知識分子的崇高責(zé)任,就是“敢于在一切公共空間運用理性”。中國知識分子不敢,膽子小,公共空間不去。要運動的時候,一定是運用情緒。其實公共空間才是最大的文化作品,最大的文化課堂,從集體人格到審美習(xí)慣,都在那里培養(yǎng)。 中國文化嚴重的缺乏實證意識。中國一直沒有進入一種科學(xué)普及的時代,過去中國朝廷的奏折,多數(shù)講忠和奸,很少有大臣講國庫里面銀子有多少,虧空多少,盾有多少,矛有多少,馬匹有多少,大家都不在乎數(shù)字。這種實證意識的缺乏,使中國文化長期處于只講是非、不講真假的泥潭之中。中國文化不具備發(fā)現(xiàn)虛假、抵制偽造、消除謠言的機制和程序。中國人帶著很多很多自己的謠言,走向生命的終結(jié),但是走向生命句號的時候,耳朵里邊還裝了很多別人的謠言。這是對中華民族文化生命力一個極大的傷害。 中國文化缺少有序意識的現(xiàn)象和邏輯思維比較薄弱有關(guān)。社會的一種序列與規(guī)矩產(chǎn)生以后,人們總想把它突破。人類最大的規(guī)矩就是法制,中國人在文化觀念上法制意識薄弱。拿武俠小說來說,“好漢”總是挑戰(zhàn)法律,“江湖”總要遠離法律,“良民”總在攔轎告狀,“清官”總在先斬后奏。這說明中國歷來的民間靈魂大多棲息在法制之外,或者飄零在邊緣地帶。老百姓喜歡江湖和武俠,什么是江湖?江湖就是遠離法律的地方。什么是好漢?好漢就是遠離法律的人群。江湖為什么開心?因為江湖上沒有法律。 西安需要超越地域 “西安需要更開闊,時間上更開闊,空間上更開闊。要有超越地域的大文化” 西安是一個現(xiàn)代化和歷史文化交合的地方。這些漢唐的古跡,給了現(xiàn)代化騰飛的一種歷史尊嚴。而現(xiàn)在的騰飛,又讓地底下的這些靈魂獲得了最好的安慰,這是一種互相交融的關(guān)系。西安既現(xiàn)代又古典,既有歷史尊嚴,又有現(xiàn)代的向往。這樣一個地方,文化上有自身的優(yōu)勢,但需要更開闊,時間上更開闊,空間上更開闊。不能只躺在歷史的厚重上,不能只看見周秦漢唐,任何祖先的光榮都要由后代創(chuàng)造給它帶來一種新的光輝,而不是把他原封不動放著。我們保存遺跡是對祖先的尊重,但是遺跡邊上,還要有真正往前走的創(chuàng)造。要面向未來,要面向當代。從陜西和西安出來的人,不要滿口都是講我們古代怎么樣,不要成為阿Q,總是說“我的祖上比你們闊多了”,祖上比我們闊的是伊拉克?臻g上也是這樣,不要過多強調(diào)地方文化,不要眼睛總是盯著公元7世紀到9世紀的長安,要用更大的視野看西安。什么是大文化,大文化是超越地域的文化。中國文化不能總是局限在某一個地域里,如同孔子不是山東的一樣,漢代和唐代是陜西的也不對,是地域。要保護遺跡,但是不要有地方觀念,有地方觀念就沒有大文化了。文化不能局限,一局限就沒有大思維,要拓寬實踐思路和空間思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