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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夢中的綠洲 于 2015-6-24 14:58 編輯
三
北隋村曾以財主多而遠(yuǎn)近聞名。在古樂安縣,說到有名的村,那叫“南有殷培,北有北隋”。聽老人們說,并非所有財主都是壞人,大多數(shù)財主都會節(jié)儉過日子的,平時大都也不顯山露水。
聽姥爺講,廣裕堂的一位到京城做生意,有次下館子,由于穿著樸素,跑堂的伙計瞧不起他,問他吃什么,他說來兩個小菜就行,伙計說,我們這里只有大菜,沒有小菜,他看到伙計鄙夷的眼光,心頭冒火,說:來一個紅燒駱駝再加一個清蒸象,要全的,馬上吃飯;镉嬵D時目瞪口呆,最后掌柜的出來賠禮道歉才算了事。
當(dāng)然也有出丑的,七吉堂的一位到大茶館里喝茶,由于身上沒帶零錢,隨手摸出一錠五兩的銀子,對伙計說,來壺好茶。半晌,掌柜的才從最里面拿出茶來,同時問他,你在這里喝,還是帶走,他說在這里喝,掌柜說,那要另支水錢,他這才明白這一壺茶光茶葉就是五兩銀子,掌柜吩咐伙計到哪里哪里去取水,茶沏上后,他認(rèn)為被騙了,心情十分糟糕,也沒喝出味來,叫伙計算賬時,伙計問,你的茶根帶走還是留下,他生氣的說:“我?guī)н@個干啥?”伙計滿臉驚喜地說:“多謝多謝,水錢就不要了!”
史料記載,北隋村自清末的七家財主,至一九四五年拓展成48戶,按堂號分成“兩院”、“十堂”。48戶財主擁有土地4046畝,個個都是家財萬貫,如“后院”的“五福堂”、“樂善堂”,肥田1255畝,90余匹騾馬,四十多輛大車,還有高于農(nóng)田收入若干倍的福興茂、福祥棧、協(xié)太成、永盛成等40多座商號和作坊!皟稍骸薄笆谩惫馔叻烤陀1278間,占地是全村宅基地的73.8%以上,人口則是村人的11.7%。
有一年冬季,全縣農(nóng)田水利工程會戰(zhàn),有幾個外鄉(xiāng)人住在我家,跟父親感嘆我村的村貌,父親竟然搬過梯子讓人家到房頂上觀看,我也求父親帶我上去了。高處的視覺好奇妙,走起來挺遠(yuǎn)的地方,看起來這么近。炊煙彌漫的時候,陽光很柔和地斜灑過來,古風(fēng)古韻的青灰色瓦房,黃土色的平頂房,炮樓子,槐樹冠,以及遠(yuǎn)處的田野和村莊,展開一副高地錯落的柔和中帶有幾分骨感的畫面。之后等略大能搬動梯子了,便經(jīng)常偷偷帶小伙伴爬到房頂看風(fēng)景。夏日傍晚也到屋頂上涼快,避蚊蟲,誰家大槐樹上的喜鵲窩、誰家總愛飛上屋頂?shù)墓u我都看得明白......
四
那時候我好想有朝一日住上大瓦房,好想看看外面的世界。聽大人們說到“清水大院”,我沒有聽完全,就認(rèn)定那些青磚青瓦的宅院便是“清水大院”了。
我姥姥家便是住在一個挺大的宅子里。南屋與西屋相連墻頭上有個用舊磚后堵上的六角形門洞。院子里有大青磚鋪設(shè)的道路,北屋差不多是我家屋子的兩倍寬、兩倍高,秉承了北方建筑的特點,檐角微翹,莊重中見匠心,兩根粗大的紅漆有些剝落的圓柱,頂立于廈檐和石墩之間,屋地基高出院子地面好多,村里人給這樣的房子叫臺屋。踏著青磚階梯上去,先是風(fēng)門,再是厚實而笨重的木門,一明兩暗三間屋,每間之間隔得是窗欞一樣的格柵,由于姥姥在堂屋燒飯,格柵糊紙熏成了黑褐色。姥爺說,以前財主家,在堂屋是放著靠山幾和八仙桌的,掛著中堂、字畫,F(xiàn)在家家墻上貼的是毛主席畫像。
我愛喝姥姥做的蒿仔面,蒿仔面煮出來黑黃色,有蒿草的苦味道,靠蒿仔的粘性跟高粱面和在一起做成面,吃起來非;,遠(yuǎn)比帶草萼的雜交高粱好下咽的多。那天傍黑兒,惹哭了妹,爹打我,姥姥就把我藏在她家墻闞里。我問,墻咋這么厚,姥姥說,這還算厚,夾壁墻里能藏下大人吶!這天喝多了蒿仔面湯,起夜時,聽到在“唰唰”的樹木聲中,隱約傳來女人的哭聲,我害怕就推醒姥姥。姥姥說,沒事兒,是瞎老婆子紡線呢,她不分白天黑夜給人紡幾兩線掙幾毛錢。我心下狐疑,就說,是不是這里有啥冤魂兒?姥姥樓過我,說,看你這孩子,從哪里聽來的這些老迷信,這個宅子里沒有冤魂兒。接著她嘆了口氣又說,要說冤,這個院兒以前是三義堂,你柱子老八爺爺家的,曦敬是他的堂哥,在村里當(dāng)支書,土改時劃分成分,曦敬把一大家族人召集到一堆,商量說,咱三義堂總的有個當(dāng)?shù)刂骰蚋晦r(nóng)的頂一頂,等運動過去,我就給他摘下帽兒來。于是就叫柱子老八家先頂著,結(jié)果就這一頂帽子,二兒子也找不上媳婦,憋屈了一輩子。這宅子就是柱子老八家的充了公。那個晚上我半天睡不著覺,小小心頭,初次有了苦澀的味道。
村人尤為偏愛槐樹。相傳早在周王朝時,宰輔級官員,有三位稱作三公,他們朝見天子的時候,各站在一棵槐樹下的,由此三槐一詞在很長的歷史時期就是官爵的代名詞。國槐壽命長,又與官爵有淵源,福祿壽都有,村里人多認(rèn)為槐樹象征著吉祥。跑北京的人說,紫禁城周邊也都是國槐樹。村中百年以上的國槐真不少,后來人們又種了更多耐鹽堿長得快的洋槐,多用來建房做檁條。民謠道:“家中有槐樹,不愁過不富”。故此,整個村子里,房前屋后,門前街角,田間路旁,大都栽種了槐樹。每當(dāng)槐花開放的季節(jié),整個村莊都是槐香。
姥姥家有棵很大的國槐,枝葉濃密,顏色深綠,這年皂莢成熟的時候,娘用綁了竹竿的鉤子采摘,娘要用槐啷當(dāng)豆煮咸菜,姥姥一邊撿拾皂莢,一邊教妹妹唱歌謠:“柳樹柳,槐樹槐,槐樹底下扎戲臺,人家的閨女都來了,俺那閨女還沒來,說著說著來到了,爹忙著,接包袱,娘搶著,抱孩子,嫂子看見一扭拉。嫂啊嫂,你不用扭,俺也不吃你的飯、俺也不喝你的酒,有咱爹娘俺常來,沒了爹娘俺不和你走”我也邊拾槐豆邊隨著唸唱......
忽然,后面另一家大宅院里傳來很驚人的哭聲。竟是,土改大哥生病,赤腳醫(yī)生給他打上吊瓶,并囑咐土改十四歲的兒子待會兒把針拔下來,就去了別處,土改的兒子跟爹一樣心疼錢,又希望爹快些好起來,打完針?biāo)幒,自作聰明,給續(xù)上了加鹽的涼開水,就這樣叫他爹送了命。
槐樹啊槐樹,告訴我,你不是象征著吉祥嘛!為什么咱們村子也有不幸呢?那一刻,我忽然覺得,這些深宅大院里有種透人骨髓的陰森氣息。聽說,土改家的后鄰,夜里總是鬧點詭異動靜,那房屋一般八字軟的人住不了。若干年后聽人說,那家人在地下挖出好多銀錢。
五
上學(xué)了,學(xué)校就是村中唯一的清水大院,大門朝東,門楣上是暗八仙的雕花,坐北五間氣派的臺屋,中間三間是辦公室,兩頭是老師的宿舍,兩廂一邊八間偏房,兩間一個單元,做為教室。兩邊墻上赫然幾個紅色的大字,分別是“團(tuán)結(jié)緊張”“嚴(yán)肅活潑”,南墻上則是“德智體全面發(fā)展”。教室里迎面墻壁頂端,紅紙上寫著“文化大革命好”,我不懂文化大革命是啥,但常常從大喇叭里傳來“文化大革命好......就是好,就是好”的歌聲。有一次走親戚,見人家學(xué)校的課桌有的是土垛子上架木板,有的直接就是土臺子,我就不無炫耀,不曾想,有個大人笑說,你們村地主老財多,那是前些年扒的地主棺材板做的。我懵住了,但還是硬著頭皮說,你們村不會也扒?人家說,俺村扒的那些不夠人們搶的。此后我再也不提這茬了。
一上學(xué),正趕上無論懂不懂都是要批林批孔。雖是一半時間讀書,一半時間聽讀報紙和勞動,我卻很容易滿足。爹做了桿木制的紅纓槍,小伙伴們都爭著扛,一個個羨慕的不行,仿佛紅小兵成了小英雄。課本上有“千萬不忘階級斗爭”;唱的歌曲是“三大紀(jì)律八項注意”“學(xué)習(xí)雷鋒好榜樣”。
也有一首曲調(diào)好聽的歌曲,現(xiàn)在我還會唱:
我是公社小社員唻
手拿小鐮刀呀
身背小竹籃吶
放學(xué)以后去勞動
割草積肥拾麥穗越干越喜歡
哎嗨嗨,哎嗨嗨__
貧下中農(nóng)好品質(zhì)
我們牢牢記心間
熱愛集體愛勞動
我是公社小社員
也有老師教我們唱戲。村里有個傳承已久的戲班,聽大人說,傳統(tǒng)劇目是古裝京劇,文革期間改稱文藝宣傳隊,排演《紅燈記》《沙家浜》等現(xiàn)代革命樣板戲。《沙家浜》里,郭建光、阿慶嫂、沙奶奶的扮演者都是我們的老師。我不懂唱功,只是覺得他們長得好像比電影上的演員都好看吶!
冬天教室里好冷,學(xué)生們從家中帶點棒子瓤,老師在門邊的生鐵爐子里點點火,一陣子柴草的煙氣過后,教室里似乎有了一絲暖氣,但還是冷的不行,老師就讓大家統(tǒng)一跺跺腳。下課后,大家撲撲棱棱像小鳥一樣飛出去。我最喜歡跳皮筋,那皮筋,是用廢棄的小推車內(nèi)胎剪成條接起來的,疙瘩一個接一個。男孩子們喜歡“卡拐”,就是搬起自己一根腿相互碰,還有靠在墻邊相互擠,誰被擠出隊伍誰出局。女孩子們常有坐在辦公室門兩邊的石板臺上,曬著太陽,一個歪在一個的腿上,舒服的閉著眼睛,讓另一個翻起她的辮子為她掐虱子。
扮演郭建光的老師被學(xué)校開除了,鬧得沸沸揚揚,我好難過哦!我們那個年齡實在不懂愛情為何物,更不理解男歡女愛。不明白老師怎么能犯這種羞死人的大錯誤?他要好了十年的對象家和學(xué)校近鄰,他晚上住在學(xué)校,那年他二十八歲,家中弟兄六人,因沒有房屋,就結(jié)不了婚,結(jié)果未婚先孕。
村里開大會也是在學(xué)校開,有時給先進(jìn)民兵獎勵鐵锨頭或是鐮頭,有時批斗四類分子或投機(jī)倒把的......三義堂的曦敬那時是貧協(xié)主席,經(jīng)常給社員作報告、讓學(xué)生憶苦思甜,每當(dāng)這時,他頭上就包一塊嶄新的白毛巾,大家也沒覺得不自然,因為在新聞電影片上見到,從大寨村書記做到國家領(lǐng)導(dǎo)人的陳永貴就是這樣打扮的,曦敬講得都是本村那些壞地主欺壓、剝削窮人的事,同學(xué)們就當(dāng)聽故事。這時候,那些家庭成分不好的同學(xué),總是默不作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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