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推薦140——《失眠癥患者的夜晚》：你為何對撒謊信手拈來？

隨州新華書店

[摘要]說謊之人飲千針。她的日本前男友這樣告訴她。所以每天早上她都會在胃痛中醒來，是針刺般的痛。

本文摘自《失眠癥患者的夜晚》，姚瑤 著，九州出版社，2015年10月

說謊之人飲千針。她的日本前男友這樣告訴她。

所以每天早上她都會在胃痛中醒來，是針刺般的痛。有時她懷疑自己是不是會夢游而后真的吞下了針線盒里大大小小的針。因為她的前男友就有夢游的習(xí)慣，她曾親眼目睹他吞下了整整一管牙膏。誰知道夢游這種東西會不會也是傳染病呢？因此她真的會拉開抽屜檢查針線盒里是否少了針，當(dāng)然一直都是24根，嶄新，锃亮。

只是，她也真的太愛說謊了，所以她的每一天，都是從忍著胃痛數(shù)針開始。

至于為什么要說謊，她也不知道。

有時候朋友打來電話問她在哪里，在做什么，明明是躺在沙發(fā)上無所事事，可以回答一句“在家呢”，她則一定會脫口而出：“在外面呢�！边@個外面可能是醫(yī)院，書店或者其他朋友的家。有時約了朋友又犯懶，也會用“臨時要加班”之類的借口。明明還在照鏡子卻說已經(jīng)在路上堵著了。大多數(shù)時候，就是這樣毫無意義，說不說都沒什么不同的謊話。

又是新的一天，她醒過來，透過開了一半的窗子，看到一場正在醞釀中的大雨。翻了個身，把臉用力埋在軟塌塌的枕頭里，伸手去摸索躺在桌角的手機(jī)。這樣不好的天氣，她總是要編些病痛的借口來請假的。比如痛經(jīng)，發(fā)燒，或者做各種奇怪而痛苦的腸胃鏡檢查。

貼著枕頭，迷迷糊糊地準(zhǔn)備發(fā)短信，該怎么說呢？急性肺炎，通宵輸液吧。她一個字一個字斟酌著打上去，突然一聲沉悶的冬雷，她恍惚一下，才想起，根本不用編借口了，她根本就沒有通過新工作的試用期，被開除了。

她想起辦離職手續(xù)的那天，主管一臉為難的樣子說，你一個季度才簽了五家合作，沒有完成指標(biāo)實在不能轉(zhuǎn)正。

被招進(jìn)來的時候，她以為她的工作只是做做廣告策劃，談?wù)劰�關(guān)合作，動腦不動手�；蛟S是現(xiàn)在這類新媒體公司成功的多默默慘死的更多，因此她的實際工作和推銷保險的銷售并無二致，恨不能守在十字路口，像發(fā)傳單的兼職一樣拽住每一個從她身邊走過的路人，搶過他們的手機(jī)下載正在推廣中的APP。

“我們想在您的學(xué)校做一次義賣活動可以嗎？”

“我們想在您的商場租廣告牌可以嗎？”

“我們想……”

“可以嗎……”

大約四五十個電話能夠約到一個面談已經(jīng)算是好運氣。

坐在露天行駛的地鐵上，看著車窗外一幀一幀閃過去的冬天的畫面，她突然想，為什么不能去約會呢，為什么要去和毫無關(guān)系的人見面聊天低聲下氣呢？這個時候，想吃的店一定不用等位，電影院的位子可以隨便挑，小胡同里有落在積雪上的新鮮陽光。就這樣，她發(fā)現(xiàn)了這份新工作的好處。

一周有三天，她都會在十一點左右和主管說，約了客戶談合作，而后躲進(jìn)廁所偷偷補妝，明眸皓齒地去和自己的日本男友吃各種奢侈大餐，膩歪一下午，有時候索性就不回公司了。

其實也沒錯啊，日本男朋友也是她的客戶，是她在校園做推廣活動時認(rèn)識的“農(nóng)二代”留學(xué)生，長相精致，笑起來有一點羞澀，他說我的父母都是北海道的農(nóng)民，一年收入只有一千兩百萬日元，不是很多。當(dāng)時她就說，同學(xué)你請我吃懷石料理吧，他說好。

“你這樣翹班沒有問題嗎？”

“沒關(guān)系啊，工作又不是生活的全部�！�

“如果完不成任務(wù)真的沒關(guān)系嗎？”

“我也沒有很在意這份工作，朋友離職了，覺得對老板很抱歉，所以找我去接班，工作這種事情，不用那么認(rèn)真。”

說起來是這樣隨意，好像真的有這么個朋友，真的有這回事一樣。她總想在他面前表現(xiàn)出一副云淡風(fēng)輕，與世無爭的樣子，就像他一樣。

可是真的沒關(guān)系嗎？每天在公司，她躲在消防樓梯，貼著微開的窗戶，給存在電話里的一個一個客戶打電話，雖然知道對方看不見自己，卻還是能從玻璃窗的模糊反射里，看到自己低眉順眼，討好乖巧的笑容，那一瞬間的厭惡，也在一瞬間敗給了沒有資格。

掛了電話，對著窗外成片的屋頂默默出神一會兒，再回到自己的工位。同事總是一臉曖昧地笑容說又去給男朋友打電話了？她也曖昧地點頭答是，默默地對著顯示器里的表格，把聯(lián)系過的合作方打上叉或者勾，當(dāng)然前者居多。

她總是羞于暴露自己的小小野心和上進(jìn)心，有時候她也想和其他同事一樣，能夠扯開嗓門，在辦公室里旁若無人地打電話談工作，在工作群里大剌剌地相互搶資源互不相讓。而現(xiàn)實是，她只能默默地?fù)靹e人不想要的合作方，然后表現(xiàn)出無所謂的樣子，以至于有同事說對工作這么不上心，不是自己富二代，就是男友富二代。

男友算富二代嗎？也許吧�？墒亲约耗�？大約只是膽小而已，膽小得連誠實面對自己的勇氣也沒有吧。

眼看別人一個月談了十幾個合作，自己只完成了一個商場的項目，終于還是有點面子上掛不住，也被主管約談了兩三次，因此終于被迫答應(yīng)和客戶的飯局。

今晚有應(yīng)酬了，為了把客戶拿下，這種泛著酒肉臭的俗氣，怎么可以出現(xiàn)在自己和男友的交往中呢？她的男友，是喜歡黑澤明，喜歡竹久夢二，喜歡中國畫的日本男孩子啊。所以她發(fā)出去的短信是，“真是抱歉，今天要加班處理一下工作。”

“哇，你也有肯為工作加班的時候，應(yīng)該獎勵你。”

而男友的獎勵，就是買了外帶壽司和烏冬面，準(zhǔn)備陪她一起加班，結(jié)果公司壓根兒就沒有人，電話也一直打不通。男友在公寓樓下一直等，等到客戶把醉醺醺的她半抱在懷里送下車。

那天晚上，她迷迷糊糊看著男友轉(zhuǎn)身離開的背影，想的卻是，當(dāng)初開始得那么容易，就早該想到日后的分開，也會同樣輕而易舉吧。

清醒之后再給男友打電話，男友沒有接，只是給她回了短信，“我想我們在一起的決定或許太匆忙了，我以為你是傳統(tǒng)的女孩子，但看來是我不了解你�！�

“我只是怕你擔(dān)心，一年也就一次的。”不說謊的時候她的嘴巴總是這樣笨拙。

“你說工作對你并不重要，賺錢的方式有很多，你說你不會應(yīng)酬也不想低三下四�？墒乾F(xiàn)在看來完全不是。那些我以為你是宅在家里的晚上，你是不是也像昨天一樣和那些所謂的客戶勾肩搭背，爛醉如泥，那張床上有沒有睡過什么亂七八糟的客戶，我怎么會知道。日本有這樣一句俗話，說謊之人飲千針，哪怕只有一次，愛情里也沒有了全部的信任。”

她啞然地張了張口，幾乎默認(rèn)了他的答案。是啊，換做自己，或許也沒有辦法相信那只是偶然，而不是習(xí)慣性的欺騙吧。

不過她還是翹了好幾天的班去學(xué)校找他，依然美其名曰談合作，談合作……他也見了她，只是每一次都是匆匆留下一句“對不起，了解之后我覺得，你真的不是我以為的那類女孩，我不喜歡每天在酒場上和老男人們混得很爛熟的女孩，你知道的�！�，而后就抱著書去自習(xí)室。

她也真的不是他討厭的那類上班族，她只是，又多說了一句謊話而已。

她終究沒有挽留住自己的日本男朋友，又沒有什么心思上班，只能請病假，就這樣，也終于沒能完成工作任務(wù)，得到了主管的一句不能轉(zhuǎn)正。

而她記得那天早上，陽光特別好，主管把她約到小會議室，玻璃杯里的水，摻著陽光，一圈圈地漾開。她笑著說：“哦，沒有關(guān)系，我本來也就打算離職了，想要去讀書，又怕家里反對，所以就先做著，也耽誤大家工作了，很抱歉�！�

是的，她又說謊了，所以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胃。

“讀書是好事啊，要和你的日本小男人去留學(xué)嗎？”

“也許吧�！彼�有點僵硬地笑了笑。

走出工作了三個月的寫字樓，收到并沒有和自己說過幾句話的同事的短信，她說：“其實你在群里問的那些客戶，他們并沒有真的在談，都是為了畫地盤兒騙你的，你不應(yīng)該讓給他們的。”

她并沒有回復(fù)，也沒有問她為什么選擇告訴自己。當(dāng)然，她也并沒有要去讀書，只是隨便想到了，就隨口那樣說了。你看，所有人都在說謊，不是么。只是謊話與謊話，大概也是有不同的，就像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名字。她有這樣的感覺。

大雨并沒有醞釀多久就開始噼里啪啦砸下來。因為肚子餓了，所以爬起來叫外賣。等外賣的間隙很無聊，就順手給媽媽打了個電話。

“你在上班嗎？有空給我打電話？”

“哦……嗯……在辦公室……剛忙完一陣子，今天沒什么事�！�

“在公司講話不會不方便嗎？新工作上手了嗎？同事關(guān)系好不好？領(lǐng)導(dǎo)會不會為難你？”像從前每天放學(xué)回來的晚飯時間一樣，媽媽總是事無巨細(xì)地把同樣的問題問她一遍又一遍。

“同事啊……有的也不是太友好……昨天還有人和我搶客戶……已經(jīng)轉(zhuǎn)正了，工資也正常了……今天領(lǐng)導(dǎo)都出去開會了所以輕松一點，下午也可以早回家。”她一點點地說著，讓所有的細(xì)節(jié)聽起來都仿佛是真的。

“那個誰怎么樣？小日本到底靠譜不靠譜？”

“哦，靠譜啊，今天晚上我們還要去看話劇呢。周末會去郊區(qū)玩……”不知道為什么，她總是在說謊話的時候，腦子轉(zhuǎn)得特別快，說著說著，她都快要相信自己說的都是真的。

她沒有被開除。也沒有被男朋友甩掉。每一天都像前一天一樣，沒有變化，也沒有意外。

掛掉電話登陸網(wǎng)銀，又到給家里匯錢的日子了，可是今天并沒有像往常一樣有工資進(jìn)賬。

其實父母并不需要她的錢，但她依然堅持每月用網(wǎng)銀轉(zhuǎn)一小部分回去，寫上一兩句撒嬌的話，每月都給父母買實用的禮物，乳液，剃須刀，手套，羊毛被，餐具……

只是當(dāng)有人問她，會不會寄錢給父母時，她都會很自然地?fù)u頭，“怎么會，都什么年代了�！焙孟襁@樣才像個很潮的年輕人，引來發(fā)問者的共鳴，換來對方拼命地點頭：“就是就是，現(xiàn)在誰還把錢給父母�！�

可是，她在心里默默地想，按照過年回家每年一次來計算，有生之年見到父母的次數(shù)，說不定連五十次都沒有了，如果不分享賺錢的快樂，不努力塞給他們各種各樣的東西，要怎么讓自己安心呢？

所以，看著三萬出頭的存款，她還是轉(zhuǎn)了一千五到媽媽的賬戶，又買了一對圍巾給爸爸媽媽，還是撒嬌地留言說“沾滿銅臭的愛又來了……”

只是謊話總不太容易被自己記住，所以又過了一個星期，她依然在覺得無聊寂寞的時候給媽媽打電話，佯裝自己是開會間隙溜出來喝了一杯咖啡，卻差一點被戳穿。

“在哪里啊？又不忙了��？”

“忙啊，開會呀。周末還加班了呢，怎么會不忙。”

“周末不是和那個誰去郊區(qū)玩了嗎？”

啊，是嗎，自己有說過那樣的話嗎，“本來要去啊……臨時要加班，沒去成……”

掛掉這個電話，她暗忖在找到下一份工作之前，還是不要經(jīng)常給記性好得出奇的媽媽打電話了，會死傷許多腦細(xì)胞。

所以接下來的日子里，雖然每天都能睡到自然醒，每天都能被冬日的陽光照耀，她還是要每天盯著招聘網(wǎng)站，投簡歷，等面試，每天叫幾乎一樣的外賣，并不愜意。

朋友說你這樣吃不膩嗎？中午可以來找我們吃飯啊。

其實是膩的，可是她會說：“不會啊，一個人安安靜靜的挺好�！�

“你一定是偷偷存了很多錢，可以這樣不用上班在家休息�！�

“還好啦……”

“裸辭很需要勇氣啊，而且你還和那個誰分手了……”

是的，她告訴朋友們，是她炒了老板，因為累了，甩了日本前男友，因為倦了，總之就是想要休息一下，調(diào)整狀態(tài)，冠冕又堂皇。

只是這一次她似乎沒有那么幸運，投出去了幾十份簡歷，通知面試的不多，條件好的更是寥寥無幾，因為總還是希望新工作的工資能高那么一點點。所以又一次到了該給父母轉(zhuǎn)賬的日子，她終于決定去公寓附近的星巴克先打一份零工。

“怎么會去打零工呢？新媒體方面的工作有很多啊�！迸笥押茉尞�。

“不是說了不想總做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嗎？想體驗不同的生活�！�

“真是瀟灑……我們公司在招人，要不要來啊，也是做新媒體推廣，工資很高的�！�

“想要高工資，還辭職做什么�，F(xiàn)在挺好，等想工作了再說。”

怎么會不想要高工資，她默默低下頭喝面前的湯，她一直很想帶父母一起出國旅游，她也一直想成為讓他們驕傲的女兒�？墒菫槭裁矗�就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呢。

最要命的是，明明下午有一場約好的面試需要中午出發(fā)，可是朋友說“來找我吃飯，我們?nèi)ス浣帧彼�就會馬上說“好你等我”，而后放棄面試。

當(dāng)然朋友也會問：“你下午沒有什么安排吧？”

當(dāng)然她的答案一定是：“沒有啊……今天店里是晚班……”

對，她總是在沒事的時候放朋友鴿子，有事的時候無私得可怕。她也想知道這是為什么。

就這樣，在銀行卡里的存款眼看跌破五千的時候，她終于找到一份薪資尚可的工作，她再一次在工作間隙給媽媽打電話，說我換工作了，工資比原來高呢……

機(jī)緣巧合，因為新的工作，她再一次來到了日本前男友的學(xué)校。而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狗血而沒有道理。你知道她一定會迎面撞上她的前男友，并且是在她從女生廁所出來的時候。

她的日本前男友肩上掛著精致的女式包包，背靠在洗手間對面的教室門口，顯然是在等人，顯然他等的人，在她剛剛離開的女生廁所里。

“等女朋友？”

“嗯，你還在那里工作嗎？”

“換了……因為公司里新來了一個男孩子，對我很好，就在一起了，所以，不太適合在同一家公司……”

“這樣啊……”

“嗯……就這樣……”

就這樣，她低頭從他身邊走過，覺得胃部還是有一點微微的疼痛。突然她很想問問他夢游是不是真的會傳染，可是回過頭，只看到他被瘦削的新女友挽著胳膊離開的背影。

《失眠癥患者的夜晚》，姚瑤 著，九州出版社，2015年10月

《失眠癥患者的夜晚》圖書簡介

本書收錄姚瑤發(fā)表在【one·一個】APP上的七篇文章，外加十三篇全新短篇小說，這20個失眠故事，代表著20種人生，又像20樣躲不開的疾病，亦或是20個想說又不能說的秘密。你是否也曾和他們一樣？孤僻癥、模仿犯、撒謊精、自卑鬼……潛伏在內(nèi)心的小小野獸，只在夜晚和你擁抱。

姚瑤，作家、翻譯、獨立攝影師。已出版小說《天冷就回來》《末日之前沒有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