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夢中的綠洲! 于 2015-4-9 07:25 編輯
《東西文化思想源流之差異》
文/陳嘉映
作者:陳嘉映,首都師范大學哲學系特聘教授,原載《戰(zhàn)略與管理》2012年第11/12期合編本
中西文化差異太多了,可以描述,也可以分析。“文化”這個詞有人統(tǒng)計過有十幾個定義,甚至有一本書里面列了160個定義。余英時先生曾經(jīng)總結說這160個里面最重要是完整性和歷史性,而我認為甚至連完整性在很大程度上都是由歷史性規(guī)定的,所以講文化要多從歷史方面來講。而且culture這個詞本身就已經(jīng)提示了一個強烈的歷史緯度,現(xiàn)在講文化規(guī)劃,其實規(guī)劃就是一個非歷史性的詞,文化靠生長、培養(yǎng),沒法靠規(guī)劃。
文化背后都有一個問題,可以說是一個哲學問題,大致的意思是關于普遍性的問題。關于普遍性我們有兩種比較基本的看法,一種普遍性我稱它為抽象普遍性,各種文化的共相、共同點。各種文化究竟有沒有共同點?這些共同點重要不重要?另外一種我叫它滲透的普遍性,或者延伸的普遍性,這是從特定的文化出發(fā),然后進入一種對話、交往。我個人是持后一種態(tài)度的。講到中西文化問題的時候,普遍性作為哲學問題肯定一直是在背后放著的。
文化比較這個概念是比較新的,而且慢慢形成了一個學科。作為一個學科好像是中性的研究,但是實際情況不完全是這樣。其中有一條就是,文化比較在中國更多地是在對自己的文化不是那么天然自信之后才熱衷起來的。以前中國人對自己的文化極為自信的時候,沒有想到文化比較,甚至文化這個詞就是指我們?nèi)セ思,這叫做文化。文化比較是一個相對而言比較弱勢的文化容易采納的事情。而一個強勢的文化更多的是作“文化研究”。這種“文化研究”跟“文化比較”有點相反,更多的是從強勢文化的角度去看待別的文化,多多少少是站在一個較高的立場上的。說到底,“文化比較”、“文化研究”都是很難和我們的立場和感情完全分開的。這種情況有點像人類學,人類學好像天然是一個已經(jīng)先進了的民族反過來研究較為落后的民族,比如說西方民族來研究中國、研究非洲等等。當然人類學現(xiàn)在也在反省這樣一種姿態(tài),但這種姿態(tài)多多少少是內(nèi)在于這個學科的。
我簡短地談一下歷史上出現(xiàn)的中西文化比較。文化比較作為一個概念雖然比較新,但回過頭去看,可以說人們早就在1000年前、2000年前就開始做文化比較。中國比較早的時候的文化比較一般是用“夷夏之辨”這樣的說法來進行的。什么是華夏文化,什么是蠻夷?某種意義上蠻夷就是沒文化,華夏就是有文化,文化就是用華夏去化蠻夷。一般說來在鴉片戰(zhàn)爭之前漫長的中國歷史上,基本上中國人都認為中華文明、華夏文化是文化,是最高的文化,最好的文化。
西方不完全是這樣。比如希臘人也跟中國的古人一樣,把自己看作是文明人,把周邊的民族看作是barbarians。但是比如希羅多德(西方第一部歷史著作的作者),他在《歷史》,也叫《希波戰(zhàn)爭史》這本書里頭,也說到希臘的文明、文化是最好的,但是他這個最好很大程度是在跟別的文化比較了之后得出的。這跟中國有點不一樣,中國人不是在比較了之后覺得自己的文化是最好的,而根本就是把中國文化是最好的當做不言自明的,當然這種心態(tài)和看法,最近一個半世紀以來強烈地改變了。
再進一步看中西文化比較的歷史。雖然中西交通已經(jīng)有很多年了,我們甚至跟羅馬也有過交道,但是這些交道都是相當間接的。比較突出的事件是馬可波羅的《中國行紀》,這本書的真?zhèn)尾荒馨俜种俚目隙,但是從這本書出來之后一直到現(xiàn)在的影響卻是實實在在的。馬可波羅到中國來是元朝初年,那個時候中國文明可以說發(fā)展到了至少是最高峰之一,要從文治武功里面的文治來說,宋朝是各個朝代中文治程度最高的。反過來那個時候正是歐洲到中世紀剛剛進入小復興的時期。馬可·波羅眼中的中國,是一個絕對輝煌的文明。此后比較多的中西交通是西方人到中國人來傳教。他們大多是一些傳教士,是一些有信仰的人,在這個意義上他們當然會認為基督教是更高的文明。但當他們來到中國之后,中國的文化和中國文明給他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明朝雖然有種種問題,但是作為一個大的文明還是很昌盛的。
再下來中西交往就比較多了,我特別愿意提到1793年馬戛爾尼訪華,希望跟中國通商的事件。這個事件后來有個法國人寫了一本書叫《停滯的帝國》。當時是乾隆晚年,馬戛爾尼訪華想要和中國通商,但后來灰頭土臉地回去了,主要的爭端是為了一件事情。按照天朝的規(guī)矩,馬戛爾尼見到乾隆要跪著,但他沒有這個習慣,他作為英王的代表也不能向外國的國王下跪,沒有這個道理。為了這個細節(jié)雙方反復地爭論,最后馬戛爾尼回去了。他是當時英國最有希望的政治外交的新星,但是由于這次失敗,他回國之后政治生涯很不順利。這對馬戛爾尼個人來說是一次非常巨大的失敗。
更大的失敗則是中西這兩個世界的交流。爭論是在于跪與不跪,但這后面有個大背景。西方人要跟中國人做生意,他們覺得要簽合同、要有一套諒解和手續(xù),做生意是做平等的生意。而對于乾隆來說,對于清朝人來說,只有進貢和賞賜,他們要維持的是這個形式。最關鍵的是中國人不覺得缺什么,這在有關乾隆的記錄中,以及好多其他文件都可以看到,中國人覺得什么都有,所謂貿(mào)易就是你來求我。
馬戛爾尼訪華是在1793年,讀過雨果的《93年》等小說的人都知道當時歐洲是什么樣子,大概就是法國大革命前后的樣子。在1793年之前的一個世紀,也就是18世紀,歐洲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諸如工業(yè)革命等等。如果馬戛爾尼早一百年來中國,他會感到中華帝國是一個繁榮的國家,中國文明是一個高等的文明。但是當他訪華回去,從有關記錄,尤其是翻譯官做的日記和筆記,已經(jīng)能看出歐洲人對中國人站在了比較優(yōu)越的地位上,雖然還沒有鴉片戰(zhàn)爭之后那樣的優(yōu)越,但是可以看到他們對中國從老百姓的生活,一直到官員、我們的政治方式諸如此類的方面,頗看不起,多所批評。當然也有一些夸獎。這與元朝初年的中西態(tài)勢已經(jīng)完全不一樣了。
下面從中國人的眼光來看。中國人通過跟傳教士的交往,像徐光啟、李鴻藻等人,從不多的西方傳教士身上,從傳教士所帶來的科學和哲學中看到了有一個偉大的文明在他們的背后,從這種偉大的文明映照之下可以看到中國文化傳統(tǒng)當中的缺陷。這種缺陷中國人很難看到的,尤其是在宋明的時候。因為在周邊地帶,中華文明的輝煌和優(yōu)秀是壓倒性。
后面的故事我就從略,這一段其實更重要,只不過讀者也更熟悉。鴉片戰(zhàn)爭中英國人派出來區(qū)區(qū)幾艘軍艦,我們大清帝國動用了全國的軍隊跟英國人作戰(zhàn),可以說在英國人的一方,原則上沒有什么傷亡。把中華帝國這么一個巨大的帝國打敗的戰(zhàn)爭,對方?jīng)]有什么傷亡,大多數(shù)所謂傷亡是非戰(zhàn)斗的傷亡,因為長途的海航得了痢疾,水土不服等等。1840到1861年中英國力相差如此,中國人特別是士大夫階層不可能看不到這一點,這種差別是擺在那的。像林則徐等相對先知先覺的人看得更清楚一些,到了后面,到了19世紀末的時候,可以說所有的有知識的人都看得很清楚。
這個時候掀起了中西文化比較的一輪高潮,這當然才是更重要的主題。大致可以這么說,我們這種文化比較一開始是從器物層面開始的,然后進入政治制度的層面,然后進入到文化的層面。一開始我們承認或者至少有一大批人開始承認西方的器物是高于我們,然后可能到了嚴復那里,這時候有一批先知先覺的讀書人認識到西方政治制度優(yōu)于我們。然后尤其是在“一戰(zhàn)”前后更多的人開始談論文化。
從此以后就有各種各樣的觀點,這些觀點一直流傳到今天,差不多一百年了,我們?nèi)匀辉诶^續(xù)“五四”前后的這些爭論。我不分析這些觀點,我只說兩個極端。一個極端就是像胡適他們講的,他們認為中國文化獨有的寶貝就是姨太太、小腳、拉洋車等等。你不叫中國特色嗎,這些東西就是我們的特色。中國有沒有好東西呢?有,中國有很多好東西,但好東西西方也有,真正中國有西方?jīng)]有的就是這些東西。我并不是說胡適他們的主張就是主流,但是聲勢的確非常浩大。
這樣的一種提法自然就帶來了一種所謂反彈,就是關于中西文化的再反省,這是由梁漱溟這些人所代表的。這些代表就提出,文化談不上西方文化更有優(yōu)勢,在文化上中國并不差,中國是差在器物、制度或者運氣。當然這時候說中國文化一定比西方文化高或者好,這樣的說法也比較少。我前面提到,文化比較這個話題往往是弱勢民族的話題。這種話題基本上不是要用一種居高臨下的角度去比較,而是想通過這種比較把大家拉平。因為文化是特殊的東西,西方人有西方人的文化,中國人有中國人的文化,怎么比呢?不大好比。所以文化比較爭取的目標是一種持平。不過我后面會說到,等到真正比較下來之后,往往是通過這樣的一種策略,最后還是要證明中華文明、中國的文化是一種更高明的文化。
我們也知道到了鼎革之后,也就是1949年之后,就談不上什么文化比較了,基本上一切話題都政治化了。一直到80年代的時候,文化比較形成了又一次大高潮。80年代的文化熱,熱得不得了,比如當時我們以甘陽為首的一批人組織出版了一套叢書,名字就叫《文化:中國與世界》,把所有的哲學等問題都籠在文化這個筐里了。這在很大程度上是20年代文化比較的翻版。實際上80年代我們那些人受教育不是很夠,對以前的事情了解不多,所以經(jīng)常是把前人其實已經(jīng)都討論過的事情,因為當時不知道覺得很新鮮,又討論了一遍,可能深度、廣度還不一定比得上前人。不過80年代文化熱還有一個原因,有些人其實是想談政治,但不讓談,于是就迂回談文化。這跟20年代就有些不一樣了,20年代是先說政治,后來發(fā)現(xiàn)政治后面還有更深的東西是文化,這是從器物到制度到文化的一種脈絡,80年代在很大程度上則是一下子就跳到文化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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