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鐘的女兒第三章

徐徐風

《編鐘的女兒》

徐徐風著

第三章

五年后，1993年春，蜇居京城一事無成的漆一道前往隨州，拜謁心中的圣物編鐘，尋求夢想的突破。

鄧小平的南巡講話，再一次地震蕩著神洲大地，“思想要再解放一點，膽子要再大一點”！民間的解讀為：膽子要再大一點，褲子要胯得再下一點！

漆一道受到強烈的慫恿，盡管他倒騰了一個舞美服裝道具公司，但十五年來無所起色，越發(fā)強烈的，是那個十五年前的夢，這是一個永遠的昭示。

不要再扭扭妮妮猶猶豫豫前怕虎后怕狼了！要敢踩紅線用足文件，古老的中華大地上，窮紅了眼睛的人們瘋狂的GDB神話，開始上演了。

人生在世，是要有所夢想，也要有所敬畏的。

在踏上湖北這塊土地之前，他心中充滿了敬畏之情。

清宣統(tǒng)三年的1911年10月10日，中國農歷辛亥年八月十九日，夜，湖北爆發(fā)了武昌起義，辛亥革命運動隨即風起云涌，滿清王朝搖搖欲墜。

驚慌失措的清政府一頭霧水，大惑不解，為什么是湖北，而不是其他地方？在此之前，各地革命黨人先后前赴后繼地舉行了十次武裝起義，均以失敗告終。

就在三個月前，在廣州剛剛撲滅黃花崗七十二烈士反清起義之火，

而天上九頭鳥、地上湖北佬的湖北人，何以一舉成功。

大臣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向皇上奉上他們總結出的八個字：湖北當?shù)�，人們“民風彪悍，思想活躍�！�

民風神勇！從1644年到1911年的全國性統(tǒng)一王朝，存在了267年的清政府，遂于是年（1912年）垮臺，中華新政權就此誕生。

這是一塊神圣的土地，漆一道懷著膜拜、新奇的心情，探險般地踏上了荊楚大地。進入到這個依山傍水叫做隨州的小城，下榻于曾都賓館。

從北京慕名而來，他對這個小城充滿了期待，古代以來，這個依山傍水面積兩平方公里的小城，東西南北方向均設城門，門樓個個飛檐拱斗，古樸拙藝，盡顯古人民風民藝之淳之純；襟漢樓等其他街道大大小小的門樓、貞節(jié)坊牌樓隨處可見，近二十處。

土質城墻繞城而立，草木茂盛，并不著意修理，各類花草，姿肆汪洋異彩紛呈。護城河依繞城墻靜臥如處子，崔孟橋、通津橋諸小橋流水，淙淙叮咚，城內三步一水，五步一湖，顴坑、清水灣、通津湖等靜水湖類的濕地隨處可見，大大小小的百年水井近百座。白云山、涢水湖青山綠水，空氣清甜，花香鳥語，清洌洌的天地水，瓦藍瓦藍的天空中，一派人間仙境氣象。

然而現(xiàn)在，這一切蕩然無存。

漆一道驚訝地注視著眼前的這座自詡為國家歷史文化名城的城市，香港街、澳門路、香江路這些媚俗的街道名稱，抵消了小城的古味和悠悠聯(lián)想；大十街四角遍布的垃圾、大街上飛舞的灰塵令人窒息；市民們操著難以聽懂的方言也許殘留古曾國的風韻，但隨口而出的粗口橫掃蕩盡文明古城的謙謙君子之風。

熱力學第二定律說明，一個封閉系統(tǒng)內某一部分變得有序，要以其外某一部分失去更多的有序為代價，即全系統(tǒng)的熵（混亂程度）增是不可逆的，直至這一系統(tǒng)所有粒子作無序的布朗運動為止。隨州市是擴展了，它遵循的是大城市吞噬小城市，小城市吞噬鄉(xiāng)村，鄉(xiāng)村吞噬野外的軌跡�；蛘哂幸惶煲巴饨K將回過頭來，吞下所有的東西。

“先生您好！謝謝光臨古曾國隨州，謝謝下榻曾國賓館，”一陣仙境般的嚶嚶呤語飄飄而至。曾都賓館前廳部的接待員，一個女服務員正在走程序，笑容可掬地機械地背誦著臺詞。她在為一個旅行團講解。漆一道混于其中聽著。

“隨州，共和國最年輕的地級市，古稱‘漢東之國’，歷史悠久，文化燦爛，位于湖北省北部。東望江漢, 西走川陜,南至洞庭，北通中原。全市版圖面積9636平方公里，人口258萬。”

漆一道注意到，她的一雙眼睛很亮。這是那種特別的“童眼”，可遇不可求。天生的，后天是折騰不出來的。即便是年紀大了，仍然眼白清澈純凈，眼珠晶黑閃亮。他有一個同事，40多歲近五十了，一雙“童眼”仍如同處女般，春水一潭。有“童眼”的女人一般終生天真純凈，只是這丫頭一身過大的工作制服，把她包裹得嚴嚴實實，不甚美觀。

也許是個胸大無腦的主。他想。

“小姐，你們這兒的大街上，怎么這么臟呢？”漆一道擠擠搡搡地出到旅游團的前排，突兀地問道，這樣地毫不客氣有失禮儀，是因為他心中的圣潔被玷污了。他自覺有些滑稽，也不是故鄉(xiāng)，與我何干。

是為了心中的那個夢，那個尋找——？

是嗎？是！不是！漆一道環(huán)顧四周，仰望蒼天！

“隨州地處長江流域和淮河流域的交匯地帶，”小姑娘執(zhí)著地背誦著，根本不搭理他。經理說了，迎賓介紹詞不背完，要扣獎金的：“隨州跨北緯31度19分至32度26分，東經112度43分至113度46分。素有‘漢襄咽喉’之稱，東承祖國中部中心城市武漢，西接省域副中心城市襄陽，北臨信陽，南接宜昌，擁炎帝神農故里，編鐘古樂之鄉(xiāng)，中國歷史文化名城，中國專用汽車之都盛譽�！�

漆一道心不在焉聽著，這些王老五賣瓜自賣自夸的把戲，旅游與商業(yè)結合的畸形兒，委實有些乏味。

小姐，能講講編鐘嗎？他說。

“當然。”小姐臉放異彩，“我下面正要講這個呢！”

曾侯乙墓建于紅沙巖坡上，鑿石為穴，墓的主人是戰(zhàn)國早期曾國(春秋時為隨國領地)一名叫乙的國君。墓中出土了大量精美的文物，其中許多造型奇特，工藝精湛的文物是前所未見的珍品。

漆一道的心中揪緊了，進入耳鼓的信息正向心中的那個隱秘接近，他豎起了耳朵。

曾侯乙墓出土的文物中，最引人注目的還是那124件古樂器——編鐘，最為壯觀。它音域寬廣，音色優(yōu)美。經湖北省有關專家用精密儀器測試，其準確的發(fā)音竟與現(xiàn)代標準樂器絲毫不差！

好了，要出現(xiàn)了！漆一道掐掐手背，有疼痛感，不是做夢，但是夢境能出現(xiàn)嗎？真的能出現(xiàn)嗎？他緊張地期待著。

當時測試過后，小姑娘繼續(xù)講道：在場的專家們都驚愕得半晌說不出話來，他們怎么也無法理解，2500年前的人類，十分簡陋的冶煉條件，卻如何鑄造出如此絕美的樂器?

測音之后，專家們在現(xiàn)場演奏了一曲《東方紅》，這是千年絕響！聲音遠播，舉世皆驚！曾侯乙編鐘出土后，國家文化部音樂家專程趕到隨州，對全套編鐘再次逐個測音。

1978年建軍節(jié)，沉寂了2400多年的曾侯乙編鐘，在駐隨炮兵師某部禮堂,向世人發(fā)出它雄渾浪漫的千古絕響。

那么伴舞呢？那個來自天上的絕唱呢？

沒人知道漆一道的心思，小姑娘娓娓動聽地繼續(xù)講了些什么，他沒聽見。

古編鐘第二次奏響是在1984年。為慶祝新中國成立35周年，湖北省博物館演奏人員被特批隨編鐘進京，在北京中南海懷仁堂,為各國駐華大使演奏了中國古曲《春江花月夜》和創(chuàng)作曲目《楚商》以及《歡樂頌》等中外名曲。

演奏之中，現(xiàn)場出現(xiàn)了什么？漆一道終于忍不住問道。

小姑奇怪地看著他，一臉茫然，“演奏完后，大家熱烈鼓掌，然后回家，睡覺”。

漆一道一聲唏噓。

（第三次奏響是在1997年，著名音樂人譚盾為慶祝香港回歸創(chuàng)作大型交響樂《天·地·人》時，由國家特批再次敲響了編鐘。這套編鐘被譽為“古代世界第八奇跡”。2010年6月8日，中國音樂家協(xié)會授予隨州為“中國編鐘之鄉(xiāng)”。這是中國音樂家協(xié)會授予的第一塊牌子，具有唯一性和排它性——這是以后的事情。）

其時漆一道走到小姑娘面前，開導性地問道：“這就完了？世界第八大奇跡，就這么世俗地存在下去？平淡無奇？”

小姑娘一臉的茫茫然。

“你講完了嗎？”他咄咄逼人地問道，“開棺之時，演舞之后，沒發(fā)生什么事情嗎？”

一夜之間，隨地美女驟增，空氣清甜了，山水可人了！他說，難道這些個你們不知道嗎？

人們哈哈大笑起來，“美女驟增，美女呢，美女呢？”男人們故作夸張地四下張頭晃腦。

小姑娘睜大了眼睛，警惕的打量著眼前的這個男人。經常會有一些這樣那樣的旅客，說出一些奇奇怪怪的話，做出一些令人不解的舉動。她的心中既警惕又驚喜，這里面有自己的形像因素作怪，哪個男人會有心思去搭理丑女人呢？

但眼前的這個人，他風度翩翩，氣宇軒昂，眼神中透露出的認真神態(tài)絕不會是無理糾纏。那就只有一個解釋：他是個瘋子，很帥的瘋子。

小姑娘斷案完畢，長出一口氣，誰會搭理一個神經有問題的人呢。

她收起職業(yè)笑臉，冷艷如霜，高高在上，一股高貴的氣質斜斜透射出來。

漆一道莫明其妙，這個突然間變臉的女娃娃，身上滿是一股奶腥味，工作時笑容可掬，轉眼間女皇般地高傲神秘，做作之態(tài)痕跡鑿鑿，她絲毫不加以掩飾，倒也煞為可愛。

不是裝嫩，她本來就嫩。一掐水直冒，你把她怎么著？這個小地方的女孩，皮膚何以這么水靈？必有緣故。

最終他毫無收獲，仰望蒼天，他心中苦苦地，緩緩地升起一幅圖騰。

第二天，漆一道參觀隨市博物館，深入尋找編鐘的魂靈。  

中國科學院院士錢偉長先生題詞館名的隨市博物館，位于該市擂鼓墩大道中段西側的厥水河畔，與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擂鼓墩古墓群”毗鄰，距離市中心約1公里，占地100畝。

館舍由展廳、文物庫房和輔助用房三部分構成，建筑面積9636平方米，其中陳列樓7000平方米，文物庫房2000平方米，編鐘演奏廳300平方米，其他建筑336平方米。

在他的腳下，是一個具有千年文化積淀的古城，從古至今，沒有誠實的品質，它怎么會有令天的輝煌。

歷史前行，是什么在改變著古城，改變著古城的人民？

現(xiàn)代化的發(fā)展，一定要付出代價，但是沒底線嗎？只要能發(fā)展，什么都能付出，什么都可以改變，這不是一個理性城市的行為，更非一個理性國家的行為。

沉浸中漆一道曬笑了，這是我考慮的事嗎？

只是為了一個夢境。那么，我漆一道，要尋找這個夢？為什么？

嗬，理想的田園！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美麗的夢，不是嗎。

他隨步瀏覽，博物館建設背靠擂鼓墩，主體設計為一個主館和兩個副館，園林式布局，采用楚國建筑“一臺”、“二殿”、“多臺”組成的風格，外形主要體現(xiàn)“楚城”和“編鐘”特色。

這是一座設備條件較為先進的現(xiàn)代博覽建筑。

沿著梯形臺階進入一層主館，是一個大序廳和休息廳，往里走是一個面積為1100多平方米的陳列廳，陳列廳的后面是辦公區(qū)和庫房；陳列廳的左右兩邊分別為一個面積600余平方米的展廳；南、北兩個副館主要設計為面積1000多平方米的展廳和編鐘演藝廳。主館第二層主要是三個展廳和兩個小珍品館，面積達1500多平方米。

熙熙攘攘的參觀人流中，面對著陳列展品中透射出2500年前的古代作品，面對著古人先輩們刀耕火種中的智慧結晶。漆一道感觸頗多，文化是什么？是人類在長期的政治、軍事、經濟諸歷發(fā)展中不斷創(chuàng)造、總結和積累下來的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的總和。

因此，文化是一種歷史現(xiàn)象，是歷史發(fā)展的體現(xiàn)，是對已發(fā)生的、穩(wěn)定下來的經驗的高度提練和應用性頒布。

所以，不論人們承認與否，文化體現(xiàn)著一種極其強烈的、不可割舍的歷史傳統(tǒng)。

人流川息中，對面一個美女走過來。她水一樣的身條順流而下?lián)u曳裊裊流水無痕，漆一道的目光狠扎扎地掠過她的身段戳在她的臉上，美不勝收，這種大亨受的感覺妙不可醬油。

女孩裊裊婷婷地走過來，嘴巴中念念有詞：

吃你的菠蘿蜜，

嚼你的松雞，

你的末日到了，

資產階級！

這是原蘇聯(lián)詩人、劇作家馬雅科夫斯基（1893～1930）的長詩：《列寧——獻給俄國共產黨》。在這個GDB與詩詞過不去的年代，這個小城竟然會出現(xiàn)呤誦這種內容詩句的女孩，有點意思。

漆一道再看了女孩一眼，竟然眼熟，在那兒見過？他一時想不起來。

但是女孩沒有看他，這刺激了漆一道的自尊心。你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好看嗎，但我也不丑呀。不看她！

他收回目光。

女孩越走越近，漆一道眼望別處心里難受，挺過了那矜持的三秒鐘，第四秒他完全崩潰了，女孩即將擦肩而過，漆一道繳械投降，轉過去高傲的頭顱，他要一睹芳容。

但是他失算了。

女孩丟給他一個后腦勺，飄逸而去，撒下一串詩句：

如果把一個

哭哭啼啼的

布爾什維克

放在博物館展覽，

閑漢們

會擠在博物館里

整天不散。

還用說嗎？

這種怪事

百年難得一回見！

好一個文藝青年。對這種老掉牙的東西津津樂道，盡管它出自名家。漆一道卻失落得憤憤不平，一個小屁孩，值得我看她而不是反之，為什么？

漆一道，你不是一般人，你俯瞰眾生，唯我獨醒，可是在關健時刻，你掉了鏈子？就像大庭廣眾之下褲子跨下來，露出了屁眼。

有很多男人，體面的男人或成功的男人。從市民到學者到官員，他們人模人樣，威儀尊嚴，可是一見到那些少不更事的蒙懂大姑娘小媳婦，便人格全無，嘻皮賴臉拜倒在石榴裙下，心懷叵測。漆一道目睹過不少這樣的家伙。

作為男人，漆一道為之悲哀。但是現(xiàn)在，他為自己的失節(jié)，痛心疾首。就像當年不再是童男。

一股清新的氣味悠悠襲來，是那種衣服洗凈陽光曬干的大自然作品，使人聯(lián)想到芳草茵茵，綠禾搖曳的田野，風兒吹過，天香地甜。

有人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余光推過去，他回望的成像視框中，昨天講解的那個小姑娘，笑盈盈地，調皮地歪著頭，一把蓬松的中長馬尾發(fā)辨繞過脖子，調皮地躍現(xiàn)在左胸前，色澤亮麗，絲絲活潑。

正是剛才那個擊潰他的女郎。

漆一道大吃一驚，這孩子，昨天突然間仇人似地不理睬他�，F(xiàn)在，天神般地出現(xiàn)在眼前，打盼得花枝招展像個仙女。

剛才還不給他正臉，是故意地、要給他一個驚喜。   

女人總愛整點出其不意的東西，劍出偏鋒出奇制勝，她們就是這樣拿下男人的？

你怎么也來了？他問，有個認識的人說說話，熱淚歡迎�！笆莵碚椅业膯�？”

“才不呢，你總說些沒頭沒腦的話，弄得人一驚一乍的”。她兩手放在背后，沒頭沒腦說著。突然亮出一塊牌子，在他眼前晃悠：“你看你看這是啥？”

那牌子上大字寫著：曾國賓館。中號字寫著：您下榻的理想小窩！

“今天輪到我到這兒來招攬客人，”她掃視大廳，一邊說道，“不成想遇到你”。

“你們還這樣干？”他說，一幅憐憫的口氣。一邊上下打量著她，這女人簡直是百變，昨天她穿著大侉侉的工作裝，完全一個平胸扁臀的中性人。

還有，昨天她披著長發(fā)，遮得那小臉龐擠擠蹭蹭眉眼不清。今天收束馬尾，臉龐頓時日出巫山，大放異彩，圓潤艷麗。

女人長發(fā)披肩，多半委屈自己，整得臉蛋烏迷糟眼，胝手胼足。雖長發(fā)局部精彩，卻糟蹋形象，浪費人類資源。但當事者不知道不明白，缺乏品位，沒有鑒賞力，總是把小美人披發(fā)得像老女巫，這是人類的悲哀。

他孜孜以求，什么是美？

“想什么呢？”她把牌子在她眼前晃悠一下，“我可愛干這個呢，好玩�！彼�說，“我愛動，賓館里站著一天到晚，沒辦法�！�

他心中動了一下。

“你看我們這，文化品味怎么樣？”她環(huán)顧著博物館大廳，不無自豪地說。

“你說呢？”

“我給你講講中國文化的基本精神”。她神情鄭重地說道。

他嚇了一個大跳，這是個大題目，她是個小姑娘。

“中國文化的基本精神有七點”，她手指一指一點地，婉轉說來：

“1.人文化成——文明之初的創(chuàng)造精神；

2.剛柔相濟——窮本探原的辯證精神；

3.究天人之際——天人關系的艱苦探索精神；

4.厚德載物——人格養(yǎng)成的道德人文精神；

5.和而不同——博采眾家之長的文化會通精神；

6.經世致用——以天下為己任的責任精神；

7.生生不息——中華人文精神在近代的豐富與發(fā)展”。

他心中震撼了一下，旋即冷靜下來，他聽出來她口吻中的機械背誦。

我考你一下，什么是“人文化成”，他殘酷地問道，或“和而不同”呢？

她的臉騰地紅了，“我不知道，我爸爸教過的，但是我聽不懂”。她抱著牌子，兩手指交織地絞著花兒，“也記不住�！�

他看著她，當一個女孩羞澀時，她是透明的，是她的真本性，就好像她一絲不掛的樣子，不，就好像她在X光射線下，五臟六腑都坦陳在你面前。

而且她直率，不隱瞞。見了誰都像是見到親人，什么都跟你講。

他有些喜歡上她了。他的視力和聽力集中在寧林啟合婉婉的那一點朱唇之上，陶醉迷蒙中，一個計劃正在形成。

“那——，你知道嗎？”她說，有些挑戰(zhàn)的口吻，“你給我講講人文化成和和而不同。”

“人文化成，語出《易傳·賁卦·彖傳》：“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彼�說，“意指圣人通過觀測天象，觀察人文來感化天下，其中，天文意指日月星辰，陰陽寒暑的更替，來考察四時變化，人文一詞，按照徐復觀先生的考證，乃指禮樂之教、禮樂之治而言。這里的“人文化成”是最早出現(xiàn)的“文化”概念。”

她看看他，有些意外，“嘿，你還真懂？”

“具體到“人文化成”，則是指典籍和禮儀風俗。天文指一切自然現(xiàn)象，人文則指一切文化活動及其產品，“文”成為貫通天人、無所不包的最為寬泛的概念”。

“至于天人合一嗎，”她岔然搶過話頭說道，“就是先秦儒家文化哲學的方法論原則。”

在中國傳統(tǒng)觀念中，天是神圣的、完善的，是一切價值和道德的源頭。

在文化上，天文是人文的范本，是人文賴以產生的邏輯起點，人們草創(chuàng)人文，必須仰觀天文俯察地理，從“天”那里得到啟迪。

因此，文化是溝通天人的橋梁，人類的文化創(chuàng)造在“天人合一”中得以發(fā)生和完備。

“你說得對�！逼嵋坏莱泽@地說，“那你剛才為什么要裝糊涂呢�！�

她已入境界，娓娓道來：

《左傳》把這種文化創(chuàng)造活動稱之為“經天緯地謂之文”，這一方法論原則在《中庸》和《易傳》中發(fā)揮得淋漓盡致。

春秋時代的文化核心理念是“禮”，荀子認為它“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師”�！岸Y”的文化建構集中地體現(xiàn)了“天人合一”的基本原則。

在文化發(fā)生論上，天與人是文化發(fā)生的本源，文化是“天人合一”的具體表現(xiàn)形式。

在人的生命構成上，人的欲性生命與道德生命、文化生命的完成與滿足，體現(xiàn)了天道和人道的統(tǒng)一。

在文化發(fā)展動力上，天命是文化推動力的終極根源。人的生命發(fā)展和文化創(chuàng)造以“天人合一”為最高境界。

“天人合一”不僅是宇宙的完成，也是生命的完成，更是文化的完成。

她戛然而止，歪歪頭，示證地看著他。

兩人會心地一笑，雙雙擊掌。

“還多呢”她說，“往下好多好多內涵，窮其一生吸吮不盡。”

他深深地點點頭。“你先前何以裝傻？”

她意味深長地一笑，“也許，是你啟動了我，跟什么人——近朱者赤嗎”。

他喜悅地看著她。

樂聲驟起，北側廳的編鐘樂舞演出開始了。

走，咱們看表演去。他牽了她一下她的手。沒牽住，她身子往后退了一下，“我不去，要錢的�！彼�說。

她的眼神中，分明有一個向往。他捕捉到了。

“但是你想看，”他說，“你看過吧。”

她搖搖頭，“很貴的�！�

“多少錢一票？”他問。

“十八一張”。她說，“你去看吧，很好看的：內人呤唱春鶯囀，花下傞傞軟舞來；醉卻東傾又西倒，雙靴柔弱滿燈前。我在門隙間偷偷地看過，還趴在窗戶縫看過。”她看了眼手中的牌子，環(huán)顧四周，“喲，還有我還得招攬客人呢�！�

“你一個月多少錢？”他追上她問。

“六十二。”她看看他，誠實地說，“不出錯，不缺勤，還有10塊錢獎金呢�！�

可憐的孩子，生于斯長于此，因為經濟的原因，竟然不能堂堂正正地去觀嘗身邊先人的瑰寶。他突然間狠歹歹地說，“你今天必須跟我去看，”說著，他掏出一百元錢，去牽她的手。

她吃驚地看著他，連連地往后退著，左手直搖晃，“不去不去，我不認識你，怎么好花你的錢？”

他堅定不移地走上前，臉上的線條剛毅直楞，神態(tài)強霸蠻橫，抓住她的手，拽著就走。

她掙脫著，沉下臉來，一派視死如歸的堅貞不屈，“叔叔，你是個壞人�！�

他大吃一驚，“你叫我什么？”

“叫你叔叔，怎么啦？”她裝傻，給出的信息是明確的：這是女人正當防衛(wèi)的基本招數(shù)。

“你雖說像個童工，我也不至于是你長輩吧，長得是老相點，也是三十缺二呢�！彼�冤屈地說。

她撒腿就跑，一時間胸躍腰扭臀甩馬尾發(fā)飄飄灑灑，花團錦簇。漆一道電擊般地釘在那兒，看呆了。

她氣喘吁吁地跑出博物館大門，回頭看看他沒追上來，松了口氣，整整發(fā)束衣冠。

一轉身，他出現(xiàn)在面前，堵住了她的去路。

這就是男人的本事，女人走一步，他想到并實施第二步，然后死拽亂打。

他把一個百元大鈔唰地撕為兩半，突地扔在她的腳下，轉身就走，丟下一句話，“去不去，由你�！�

他完全可以把錢塞在他的手里，或塞進她的懷中，但他沒有。扔在她的腳下，這是他的精心設計，刻意為之。

她彎腰拾起那錢，溜溜地追上來，扯著他的衣袖，仰仰地說，給你給你，我跟你去還不行嗎？干嘛跟錢過不去呀。

這是他想像中的一幕：在與現(xiàn)女友劉流的戰(zhàn)爭中，漆一道的這一招是制勝法寶。他深喑其中之道：女人們就是跟錢過不去。

男人是女人的奴隸。女人是錢的奴隸。錢是陰謀/政治家的奴隸。

然而這一次，他失算了。她并沒有跟上來，更沒有追上來。整個演奏會期間，都沒等到她的出現(xiàn)。

他機械地看看手中的節(jié)目單：

隨州市博物館編鐘演奏廳演奏節(jié)目單

“請客人從以下曲目中點演——

A：古代曲目：《離騷》《西宮詞》、《竹枝詞》、《廣陵散》、《蘇武牧羊》、《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關雎》、《哀郢》、《楚殤》、《大饗禮》、《春江花月夜》、《漢宮秋月》、《妝臺秋思》、《彩云追月》、《夕陽簫鼓》、《寒鴉戲水》、《高山流水》等等。
B：現(xiàn)代曲目：《金蛇狂舞》、《良宵》、《茉莉花》、《梁�；�堞》、《歡樂頌》、《枉凝眉》、《晴文歌》、《喜洋洋》、《東方紅》、《草原上》、《東方之珠》、《走進新時代》、《月亮代表我的心》、《祝你平安》、《甜蜜蜜》等。
C：外國曲目：《雪絨花》、《友誼天長地久》、《我心永恒》、《喀秋莎》、《櫻花》、《紅河谷》等。”

黃鐘大呂驟起，震天撼地，漸漸地，他被從遠古傳來的樂聲吸引了。

那是古編鐘深沉渾厚的低音、鏗鏘圓潤的中音、清脆明亮的高音，豐富的色彩可調配出相當?shù)谋憩F(xiàn)力。其音域自C2至7，跨五個八度音程，奏出完整的五聲、六聲、以至七聲音階樂曲；中心音域內二十半音齊備，可以旋宮轉調，演奏古今中外多種樂曲。

第一曲《離騷》。全場肅穆，莊嚴凝重，音樂中奏現(xiàn)出屈原悲憤雄壯的心聲，詩人壯志未酬，唏噓不已的悲憤心述，從古樂中層層滲透。音樂尾聲時，女樂師持彩繪大棒撞擊下層大鐘，轟鳴之音，振聾發(fā)聵！正入白居易《琵琶行》：“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之意境，迷離中，漆一道幻見屈原踉蹌涉江，隨水西去，笛笙和鳴：如訴如泣，哀如潮水，凄婉之至。

附配的一套編磬，是古編磬中的杰出代表。青銅鎦金的磬架，高1.09米、寬2.15米，呈單面變層結構。一對集龍首、鶴頸、鳥身、鱉足為一體的怪獸銅立柱，咬合著兩根銅桿，桿底等距焊鑄銅環(huán)，以掛磬鉤。三十二石磬次序懸掛，與之相映成趣。

全架編磬原有四十一塊，每磬發(fā)一音，為十二半音音列，音域跨三個八度，音色清脆明亮而獨具特色。它展示了三個八度的音樂風貌，豐富的半音顯示了旋宕轉調的功能。它與編鐘合奏，金石齊鳴，悅耳動聽。更為驚嘆的是其中的最高音，竟與鋼琴的最上一鍵（G8）相同。

第二曲《大饗禮》。楚女奏出箏瑟之音，音符歡快，水銀細淌，繚繞而上，古楚隨國故土一帶，天老地荒中，夫婦雙對勤苦勞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夕陽西下，百鳥歸巢，炊煙裊裊，一派安居樂業(yè)的幸福歡樂之音。

遠古夫婦琴瑟和諧的音符觸動了漆一道，平日里，他腦中經常出現(xiàn)一幅畫面：廣袤的田野，百花齊放的五月，草木茂盛，一大片蠶豆叢中，蜂舞蟲鳴，彩蝶盈盈，漆一道和心上人牽手其間，聞香采豆，觀花嘗春，其樂融融，其甜蜜蜜。

這位心上人，一直形象鮮明，那就是他遠在故鄉(xiāng)北京的女朋友。但是現(xiàn)在，她模糊了，剛才那個小姑娘的身影頑強地占據(jù)了他的心靈，一會是女朋友，一會是她，兩個人形交替出現(xiàn)著，這是從來沒有的。

這使他慌張起來。

他甩甩頭，命令自己不想這個，看節(jié)目。
    第三曲《哀郢》。塤獨奏。塤，形如橄欖，陶制單孔，閉口吹奏之樂器。其音色幽深、悲凄、哀婉、綿綿不絕，具獨特音樂品質。楚服樂師奏鳴中，彌漫出一種神圣、詭秘、典雅和高貴的精神氣質。

第四曲《宮廷盛宴》。古楚隨國之宮廷細腰宮女列隊婉延而出，輕紗彌漫，長袖善舞，香風拂舞，美目流盼，波光盈盈，大臣其下，珍饈把盞，杯光倩影，論古爍今，此刻君臨其上，威嚴天下，雄武祥和，泱泱古國，歌舞升平，美妙天宮，再現(xiàn)人間！富麗堂皇之美景，海市蜃樓般浮現(xiàn)，一種神圣的殿堂力量召喚，盡現(xiàn)編鐘交響樂章的華貴靈魂。
    第五曲《歡樂頌》。乃貝多芬第九交響樂。古為今用，洋為中用，歡樂歌頌中，在編鐘古樂和心靈撞擊的那一美妙時刻，漆一道的記憶和生命里定格上1993年11月12日。

演奏結束，漆一道心里沉重。整場演奏，細節(jié)的精彩不能說明整體的到位，它或許出自偶然。評心論，整場演奏會的藝術水準一般，這是不必苛求的。畢竟是小地方的作品。但是作為古樂伴舞的貫徹全場的宮廷舞蹈，業(yè)余痕跡太重，最重要的是、從中沒有尋覓到他千里迢迢來隨索取的東西，哪怕是一點點的畫面或音樂或美術或場景涉及，這使他非常失落。

步出大廳，天色已晚，人們緊步擠出博物館，熱熱鬧鬧的大廳，旋即空蕩冷清。

漆一道一抬頭，發(fā)現(xiàn)一個人，是她，孤零零地站在那，像是在等他。

他心中掠過一陣熱流，那正是剛才他們分手的地方。

他走過去，站在她對面。

她沒看見似地，抬起左腳示意了一下，平靜淡然地說，“拿走你的錢�！�

低頭看，適才被他撕為兩半扔出的那一百元錢，靜靜地臥在地面，在他們的腳下。

他的臉騰地紅了，她在這兒等他，孤寂寂地等了兩個小時，只是為了還錢。她終于沒有屈彎下她那高貴的腰——為那一百元錢。

這是他的陰毒一招，往往，女人們會憐惜被腰斬的人民幣，上了他的圈套。他要的，就是她們那腰肢一彎，低下頭去，伸出手來。這是不自覺中的低頭，人格的曲服。

二人對視了一眼，她目光溫和秀麗，并不是個憤怒的青年。只是目光深處折射些許迷離，好像不認識他似的，這使他恐懼。

再見！她禮貌地說了句，轉身離去。

他被激怒了！

小女人，跟我叫板，還沒有我漆一道征服不了的女人，別說這個小地方，就是北京，拿下我漆一道的女人，還在她媽媽肚子里難產，永遠出不了世。

他飛起一腳，怒火三千丈地踢飛那尸分兩地的一百元，再用腳踐踏它——最終他沒這樣做，那樣太有失紳士風度了。

沖著她的背影，他心里起了一個堅定的計劃。

幾個箭步追上去，正面直視著她，“能和你說句話嗎？”他彬彬有禮地說道。

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她停住腳步，緩緩地回過身來，距離適當�！拔医袑幜帧�。她說。暮色中，她的兩眼顯得格外亮麗，水一樣地，平和而安詳，似乎他們之間，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她玉樹臨風般的婉約和清純不無古韻，在擂鼓墩山以下的徐徐清風中艷麗逼人。理想主義者漆一道心中不無驚訝，這么個小地方竟然臥著如此一款大尤！他感到自己一定要做點什么。

你想去北京嗎？他說。

她眼睛一亮。

“想去呀，”她沖口而出，又拐了個彎，“北京——好嗎？”

當然——你說呢！他信心十足，小地方沒人能擋得了首都的誘惑。

她絞扭著發(fā)梢，身子微微地旋轉，突然間神色凝重，“不行不行�！�

他吃了一驚，她內心深處的想法他已敏銳地捕捉到，但是她把它壓制下去了，這需要極其強大的力量。

小忍是一種策略，大忍則別有企圖。

這是一種什么力量？它是一件事，或一個什么東西。

為什么不去？他問，不敢出遠門嗎？

她點點頭，鄭重其事。但他看出來那不是真實的理由。

他心中一撞，奇了怪了，自己被那個遙遠的、模糊的使命令鬼使神差地擺布到這個小城，又被這么一個小女娃娃弄得七上八下，這下好了，到頭來，她也有什么使命。

“北京可好咧，北京有三條腿的人，五條腿的狗，會飛的公共汽車”。他胡謅亂編地逗引著說。她期期艾艾地看著他，他注意到她的興趣被調動起來。

“你騙我，”她說。

但他分明看到她的眼神似信非信，就是說，她很好奇，似信非信。

“你到了北京，到我的公司去”。

你是干什么的？她問，我或許去北京，但為什么要去你的公司？

她向他揚了揚手，突然間掉頭飛跑而去。

他無奈地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心中慢慢升起一個信條：是為男人，欲成大業(yè)，須無所不用其極，無毒不丈夫。

兩天后，他以她表哥熟人的同事的身份，出現(xiàn)在她的家中。

她答應去北京他的公司了，但她的目光是審視的，這使他覺得蹊巧。

現(xiàn)在，在北京，在他的地盤，她已落入他的魔掌了。但事情沒完。因為她來自編鐘的故鄉(xiāng)。

剛剛進入雨水季節(jié)，大雨小水隔三差五地下個不停，一掃前段時間冬旱的干燥陰冷，濕潤的空氣帶著一股沁人心脾的新甜，久盼雨水的莊稼搖頭擺尾地在甘霖中撒著歡兒，這等好氣象一直持續(xù)到驚蟄時節(jié)。

驚蟄那一天風和日麗，氣候溫暖，在白石橋路甲44號湖北賓館的402房間里，他向她和盤道出了自己的陰謀詭計。他想用窗外初春的陽光，淡化他行為中的骯臟。本來二人說好，去紫竹院公園野餐的，飯菜都已備好。

但她聽完后非常平靜，毫不驚訝。驚訝的反而是他——寧林的反映有些異常！

她站在他的面前，貓踩住老鼠般欣賞玩弄地神情：小子，你以為你爺們嗎？你以為本小姐順著你的套鉆了嗎？那種老掉牙的把戲，哄三歲小丫頭去吧。什么表哥的朋友，你以為我不知道嗎？

一切，都是一個局。

徐徐風，姓名：李志平，13717702228/13872887266；QQ：1634797200。湖北隨州

凈水荷花

寫的真好！